困、冷,像沉在河底随波逐流,睁不开眼,又喘不上气,只想把呛的水吐出去。
河岸嘈杂,隔着水流听不真切,唯独一句“忍着点,要拔了”在喧嚣中无比清晰。安陵莫名感觉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蜷起手指作为回应。旋即,仿佛有把刀在胸膛里翻搅,五脏六腑揉面似的挤压、揪扯。她呜咽着,拱起脊背,试图用力抵御这痛楚,却迅速耗尽体力昏厥过去。
识海一片混沌。
“豆子山,打瓦鼓;扬平山,撒白雨。”
“下白雨,娶龙女。织的绢,二丈五。”
“一半属罗江,一半属玄武。”
朦胧中,耳畔响起绵长不绝的曲调,咿咿呀呀,颤颤悠悠,像母亲搭在摇篮上晃动的手。这歌她从未听过,现在听了却只觉得委屈,一股热流在眼眶里打转,促使她急迫地想掀起眼皮,看一看那唱歌之人——
娘。
她用气音念了一声,同时睁开眼。
是楚仪清。
门窗都开着,日光充盈了整间屋子,不是很明媚,但足够敞亮。妇人眼波温柔,坐在一张藤椅上轻轻摇晃,嘴里还哼着那首小调,膝上堆放一团绒羽,走针线的手在其中灵巧翻飞,煞是好看。催促她醒来的那股冲动慢慢褪去,安陵不忍打扰,维持着原本姿势躺在那里。直到穿完一整根线,妇人抬起头,正迎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你这孩子,睡醒了怎么不叫我!哎呦,别乱动,伤口才长好一些……”
见女孩想挣扎起身,楚仪清立刻抛下手中的活过来阻止,还帮她把汗湿的鬓发拨到耳后。
“渴么?要不要水?”
“嗯。”
妇人取来一个胖肚瓷瓶,放上一根柔韧麦秆,让她叼在嘴里慢慢吸着喝。久旱逢甘霖,火烧火燎的喉咙得到滋润,安陵在心底喟叹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梭巡起来。
这房屋并不陌生,是楚仪清坐落在骨殿西侧的馆舍,以前她没少跟着楚林往这边跑。眼下,她正躺在馆舍内室、原属于楚仪清的卧榻上;旁边的妆镜台,曾摆满各类脂粉首饰,现在却堆积着药香弥漫的瓶瓶罐罐。屋内地炉烧得极旺,哪怕静躺着都渗出了些许薄汗,她视线下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唯独胸口覆一层鱼皮,像打了块不合宜的补丁。
楚仪清注意到她的视线,于是握住女孩一只手,小心翼翼询问:
“是不是身上还疼?”
安陵摇摇头。她确实感觉不出疼痛,甚至鱼皮覆盖的地方还略有点发痒。
“我胸前这个?”
“这是药阁秘传医术,能让皮肉生长得快一些。”妇人轻轻摩挲着她的手,眼眶微红,哽咽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好不容易才长出来几斤肉,这次……唉,也罢,不说了,不说了。你放心养伤,不要去想其他事情,先养好身体。”
安陵眨了下眼,乖顺点头。
见状,楚仪清扯出个笑,强打精神,拭去眼角湿意。
“怪我,说这些不中听的做什么。等着啊,我给你做了件衣裳,你瞧瞧喜不喜欢。”
她折回躺椅边拾起那捧白绒,飞快地拈针弄线,末了熟稔收束打结,掂着一角将整团料子抖开。
这是件似氅非氅、似袍非袍的东西,袖垂过膝,衣长曳地,分明无比宽大,抖开了却像迎风飞舞的鹅毛。安陵任由妇人搀扶,缓慢地起身披上这外衣,而后微微仰躺着靠坐在床头。
轻盈,暖和,恍若无物,压在伤口上丝毫觉不出疼。
“喜欢么?”
“嗯。”
瞧见她欢喜的神色,妇人同样弯了眉眼,揉着她腕骨仔细打量,絮絮叨叨:
“太瘦,要撑起来才好看,记得多吃饭。”
“呀!似乎做长了……不过倒无妨,我们安陵还小,以后长得又高又壮,这羽衣正合适。”
“楚姨,”安陵忽然开口,“我那些贴身物件呢?”
楚仪清没料到这一问,一顿,从奇印中取出一方木匣递给她。
“都在这里了。”
黑晶珠串,两面刻字的玉佩,还有一张浸透了血污的纸条。安陵低垂着眉眼,戴上珠串,藏好玉佩,刚想捻起那叠皱巴巴的纸——咯吱,血迹干涸的纸张早已酥脆,立时四分五裂。她眼珠轻颤,低低地“啊”了一声,撮去指上残灰怔愣出神。
见她如此,楚仪清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孩子……”
“我没事。”片刻后,安陵恍若初醒,先是喃喃自语,继而定了定目光,灼灼地望着妇人扯出个笑,重复一遍,“我没事,楚姨。”
外面响起一阵骤雨般的脚步声,来者在门前驻足,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收着力叩击,然后径直推门而入。
“娘——”
“出去!”
妇人厉声呵斥,刚从缝隙间挤进来的脑袋连抖三抖,唰的缩回去掩上了门。楚仪清歉意但不失温柔地勾起唇角颔首,帮她由上及下整理好衣衫,又抱来一床衾被盖住腰以下的部位,这才扭头嚷道:
“行了,进来吧。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楚林做贼似的贴墙边溜进来,搔着头心虚傻笑。
“对不住啊,阿姊,我不知道你在娘屋里。”
“安陵伤得重,交给别人照顾我不放心。”楚仪清剐他一眼,“少磨蹭,有什么事快说。”
“小叔回山了。”楚林摆出一副委屈神色,鬼鬼祟祟偷瞄榻上之人,后半截话在舌尖滚一圈,含糊道,“他说要召集三殿掌事商议,请你去一趟。”
“嗯,这便过去。”
楚仪清淡淡应声,又含笑给女孩掖紧了被角,亲昵抚摸她的脸。
“好好休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支使这小子跑腿,他不听话就留着告诉我,我回来揍他。”
“阿娘——”楚林耷拉着头,拖长腔埋怨她偏心。
楚仪清不为所动,出门前路过他身边,狠狠点了点他的额头,意有所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