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卯,南阳公主遣人送来几样米粮粥饭,另配各式荤素菜肴,足摆满一整张桌案。郦姜辟谷不食,安陵自己一人吃得顶饱,不得不趁低头悄悄打了个嗝,又摸着微微鼓起的上腹,思忖片刻,忽然提出有事求见将军夫人。婢女不敢怠慢,福了福身就要去请,她“哎”一声拦住,改口称不必,想亲自去拜访公主。
元氏正在东厨清点食材用具,满院仆从在其役使下左右奔忙,不得空闲。女孩甫一露面,所有人登时称颂叩拜,呼啦啦跪倒一片。眼瞧元氏也要往下跪,那浅栗织锦袄裙即将垂地,安陵慌忙扶起她,又拘束着请众人免礼。
“这是作甚……夫人怎的亲自来庖厨?”
元氏屈膝施礼,温婉回话道:
“今日将军设宴款待娘娘和仙子,总怕下人毛手毛脚行事有误,我在这里看着才放心。不知仙子有何吩咐?遣仆役唤我便是,何必让这脏乱之地污了眼。”
“呃——”
这句话点醒了安陵,她本已启齿,可又思绪陡转,咧着牙拖长了话音,两手纠缠在一起,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她原想如昨日那般,向元氏讨要一些食粮拿去接济灾民。可等到亲身站在东厨门前、看着这满院奴仆,再听闻设宴一事,女孩后知后觉意识到此举极为欠妥。外有饥馑,府内铺张,这固然算不得好事;但她若开口索取,元氏必会倾力献出“多余的”食物。如此一来,即使口粮短缺,难道主家便会亏待自己和宾客、节俭度日吗?
不,不会,最后被克扣的仍将是这些下等奴婢。无非是劫走一群人的口粮去喂养另一群人,岂能称之为善行?
再者,慷他人之慨遂了自己的愿,此等行径,何异于贼?
她暗骂自己莽撞,不思虑清楚便来生事,于是赔上笑躬了躬身,还礼道:
“无妨,闲逛消食罢了。夫人忙,我四处转转。”
可真的没有办法筹粮吗?三言两语推脱掉元氏的热情,安陵苦着脸思索对策,一路踢着碎石子溜达回厢房,想和郦姜商量一下能否从仙界找寻门路。谁知女郎并不在房内,庭院空旷,只有两名粗使婢女在洒扫屋舍。见她归来,婢女们惶恐行礼,你一言我一语转达郦姜留下的话——她受萧寅之请去商议祭奠事宜,不必来寻。
是了,说好改日到坟前祭祀郦伯,合该提早准备。定是她大清早就不见了人影,郦姜才没来得及告知这件事。安陵道过谢,按婢女指示赶往二堂。
刚到堂前,相隔几步之遥,便听门内传来洪亮的声音:
“眼下时局艰难,短短几日难以筹齐更多祭牲,萧某已命人寻来牛、羊、猪各一头,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多谢将军,只是祭拜家父……无须……”
“欸,娘娘谬矣。郦伯秉公无私,乃天下为官者之楷模,吾等仰慕至极,只恨此生不得结识拜会。如今幸为其操办身后事,区区牲畜,聊表心意耳。”
郦姜嗓音低,隔着屋门断断续续听不清楚,好在萧寅声如洪钟,大致能拼凑出他们谈论的内容。安陵搓着手在门前听了几句,一旁把守的士卒见她不进不退,抱拳道:
“仙子可是要入内?我这就去通传。”
“等等!”
屋内的交谈仍在持续,她攥住胸前郦姜所赠的那枚玉葫芦吊坠,纠结几息,暗下决定:
“我不进去,今日想在长安城逛逛,不一定何时回来,劳烦转告我阿——我家娘娘。”
士卒领了命入堂禀报,安陵估摸着郦姜应该没有什么话要交代,干脆扭头便往将军府外走。然而她前脚刚出府门,两旁行礼的士卒还未起身,忽听一声高叫:
“仙子且慢!且慢!”
身后追出一道人影,一手提袍、一手扶冠,颠颠地跑动着朝她奔来。安陵眯起眼,认出这是总跟随萧寅左右的主簿韦子璨,于是驻足等他赶到近前。
“韦主簿,您是来传话的?”
“不、不是……”这韦子璨看似年轻,却是个柔弱文人,跑动几步便喘得厉害,手撑在膝上直不起腰,只能勉强抬手摇了摇,“仙子、容禀……将军知您外出,特、特放我随您一道……做个向导。”
监视我?安陵眉梢一突,心中寒意渐生,却仍佯装不知,笑眯眯问:
“不知主簿准备带多少人?”
“带人?”男子似是被问住了,愣一下,困惑道,“仙子若需卫队随行,在下这便去调遣……”
然而若说是监视,怎会只派这么一个体虚的家伙前来?瞧他方才那模样,毫不夸张地说,三条街巷以内她就能把人甩掉脱逃。安陵歪头打量眼前人,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对自己这副身子骨格外有信心,况且长安城错综复杂,是该有个熟门熟路的人指引才好。思及此,她眼珠一转,不再推拒,而是重新端起那副跋扈仙童的架子,趾高气扬道:
“不必,就你我二人,先在四周走一遭。”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