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马嘶激荡于山谷,云中忽然传来一道酷似竹笛的哨音。
盗骊引颈长鸣,撒开四蹄腾空沿山势狂奔,林海波涛层层退却,须臾便能望见气势恢宏的殿宇和其上挥洒“心殿”二字的匾额。几名在门外侍奉的弟子不敢靠近这暴躁异兽,纷纷退至一旁拱手见礼,看向马背上的人时,目光中崇敬意味更甚。
景衡先翻身落地,再将腿脚发软的安陵拖下马,笑着冲他们解释:
“兴许是盗骊太凶,吓坏这孩子了。”
学子们深以为然,连连点头附议。
哨音再度响起,朔榕捏着一截竹枝推门而出,瞧见他们时微愣,旋即抬手招呼自家坐骑,掏出一块饴糖扔进它嘴里。
“好小子,怪不得你突然上山,立大功啊。去吧,自己去玩。”
盗骊兴奋地撂着蹄子,嘶叫一声,甩着长尾沿来路远去。女郎遣散众弟子,这才面向二人,调笑着捏了捏安陵的脸。
“你跑什么呀。”她摇摇头,又对景衡道,“辛苦你了,带她进去吧。”
那扇门虚掩着,隐约可见堂内人影绰绰,容貌看不真切,像一个个游荡的鬼魂。女孩抖得更厉害了,转身又要跑,景衡眼疾手快扣住她腕部。
“我们有约在前,不许逃。”
安陵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神色望着少年,几息之后,见他不为所动,她慢慢泄了挣扎的力气。
“约定……”她喃喃道,似乎在说服自己,“好,好。”
心殿内的气氛极其诡异,高榻上三方对峙,皆缄口不言,那股沉闷的压迫感令人心慌。安陵蹑手蹑脚缩到金柱旁,悄悄探出头瞄一眼,却见玄离撑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便把头垂下埋得更深,心已经凉了半截。
不过随着悬起的心沉底,她反倒平静下来,忍不住去推演各种结果,脑海中幻想着温热鲜血沿砖缝流淌的画面。
血迹落在青石上很难擦除,可惜了一地好砖。
景衡泰然自若,上前禀告人已找回云云,文铎笑着起身夸奖,随后言称时辰不早就此告别,玄离淡漠地接了句“不送”,竟当真没有其他动作。走之前,少年最后看了一眼安陵,用口型无声叮嘱“照顾好自己”,女孩迟钝地点点头,回一句“兄长保重”。
直到走出殿宇,景衡仍然不太放心,脚步一收,还想再次回望。文铎召出云团后停下来看他。
“怎么?”
“师父,那孩子……”他本想谈论那枚来历不明的玉佩,可是转念想起二人的约定,迟疑一下,最终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若是在意,日后两阁往来信件里随时可以打听。”
景衡欣喜,忙恭敬一拜。
“多谢师父。”
……
心殿内,南枫倚着软枕把玩瓷杯,直到那对师徒驾云远去都没有反应,甚至发出一声轻呵——虽然终究保持沉默。他挪到软塌另一侧,面朝东坐,一眼瞥见下方极力缩成团装鹌鹑的幼童,忍不住伸手敲敲好友那边的桌案。
“这就是你阁中出走的弟子?怎么发着热病还敢乱跑?”
“热病?”
玄离正垂眸凝思,听见问话才抬起头,小孩察觉到视线迅速闪身藏在后面。他用指节揉了揉眉心,一记吸气吐纳,再开口时已换成平日里众人最熟悉的温和语调。
“安陵,别躲了,过来把脉。”
“唯。”
安陵踩着碎步上前,低眉顺眼俯身叩拜,念诵祝词的嗓音生涩干哑。一只沾染着药味的手伸到面前,她一怔,接着反应过来是要诊脉,忙挽起衣袖把手腕递过去,同时看到了榻上雌雄莫辨的美人,一时间傻愣在原地。
真好看……
如果让若干年后的安陵来评价,她只会嗤笑着说“好看归好看,可惜长了张嘴”——不过那都是后话。
眼下,美人正盯着那一手的薄茧和冻疮印记直皱眉,使她浑身不自在,想抽回这只难看的手。然而医者终究什么都没说,仅仅执起她左腕凝神诊断,半晌后啧了一声,又命她伸出右臂。足足有半刻钟的时间,南枫终于切完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而后搓揉指尖盘算一阵,对好友说:
“并无大碍,风寒入体引起发热,按我从前给你的通用方子煎几服药,依她这身子骨两天内必能痊愈。不过脾胃有些虚弱,长此以往难免会留病根,平日需注意饮食调理。”
“调理倒无妨,她来处故地连年征战,我只怕是沾染了疫病,那才当真棘手。”玄离瞧着那头幼兽胎毛似的凌乱绒发照例想摸,小孩瑟缩一下躲开,他叹口气不再强求,“怪我,忙起来便忘了时辰……”
门外通传声又起,朔榕去而复返,身后紧跟着款步姗姗的妇人和惶恐不安的稚子。安陵顿时脸色煞白,一言未发,拱手退至堂下站定;稚子看见她却像见了救命稻草,径直扑过来,挂在她身上痛哭流涕。
“呜,阿姊……你总算回来了。”
她注视着男孩裹上夹板的右臂抿起嘴,又迅速移开视线,垂于身侧的手悄悄攥紧衣角。朔榕寻来软塌,请楚仪清与自己并排入席,低声交谈几句后朝上座推手致意,像模像样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
“当事者俱在殿内,请阁主定夺。”
“嗯,辛苦。”玄离难得收敛起举止间的散漫慵懒,正襟危坐,终于显出一阁之主的气度,“抬起头来。”
安陵默然昂首,双目仍旧低垂。楚林也放开她乖乖站在一旁,用没伤的那只手抹着眼角,止不住抽噎。
“先前楚林已讲过来龙去脉,但此事不能偏听一家之言。安陵,你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郎君所述乃实情。”
“他陈说时你不在场,怎知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