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偏是朝生暮死,蜉蝣喧嚣,纷扰几时了。
自上古以来,六界之中当属人间最为诡谲,其时尤甚:帝王年幼,灵太后胡氏擅权乱政,京北六镇起兵反叛,前线战事吃紧、后方人心惶惶。
不过正所谓“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中京以北如何,自有达官显贵王公贵族忧虑。却道南朝北伐失利后元气大伤再无作为,寿阳仰仗地利休养生息,短短数年间,贩夫走卒、往来客商络绎不绝,百姓衣食自足尚且有余,竟隐隐呈现出四海升平的繁华幻景。
街上吆喝声渐起,隔着高墙传来鸡鸣犬吠,城池自沉睡中苏醒。恰如安陵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抱紧被褥一角翻来覆去扭动片刻,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从榻上直挺挺弹坐起来。
房内布置简单却从未见过,玄离持一卷帛书守在窗前遮住了大半日光,见她转醒,将书塞进袖中侧身回望。
“不如多睡一会儿?”
安陵慌忙摇头。
“这是哪里?”
“寿阳城内的客舍。”
寿阳?不是应该在谢家坞吗?不去回忆还好,一旦绞尽脑汁深究,安陵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晚赖在什么人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场面,然后……然后好像就睡着了,再睁眼即是刚才。
嗷——她哀嚎一声,一把扯过卧被将自己裹在里面,左右打两个滚,团成球一动不动。外面隔着棉布传来几声闷笑:
“我先下楼,收拾完到客舍门前找我。”
屋门吱吱呀呀开了又关,脚步声渐远,女童掀开一角左右乱瞟,眼见玄离不在,这才大大方方扯下薄被。
昨晚的一切都像一场梦,直到被玄离从乱棍下救走,安陵才反应过来是刚认她做女儿的郎主要杖杀她。为什么呢?她似乎能明白,可只要去想这件事,心口就像是有一条脱水的鱼正啪嗒啪嗒甩着尾巴抽搐。
无论谁对谁错,她都已经没有家了。
双目倏地一酸,安陵抹去眼角湿意,吸了吸鼻子摸索片刻,最后从皱巴巴的衣襟中掏出一枚玉佩:手掌大小的白玉,细腻光滑,润如羊脂,正反两面分别镂刻“安陵”二字,衬以卷云涡旋纹样,另有两束花藤舒展垂伏。
自记事起这玉佩始终在她身边,似乎曾有人来夺,但不知为何没能抢走。她认定这是父母所留,一直贴身保管不曾示人,目前此物便成了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物件。
该不该献给先生?
安陵双手拢着玉佩发了会儿呆,须臾,咬咬牙,将其塞回胸前藏好。
爷娘给的也是爷娘的东西,想报恩,必须得靠自己。
打定主意,她绾起发髻,穿好鞋袜飞奔下楼。
“先生!先生!”
薄雾未消,轻烟柳色,溪边有浣衣的女郎,街巷间陆续行人往来,车马上铜铃叮叮作响,好一幅市井晨起图。那人倚在柳树下遥看日出之地,衣裾渺渺,广袖飘飘,分明身处其境,却好似一眼望上九天。滚滚凡尘仿佛仅仅是一幅流动的画卷,而他置身其外,好似阅完这卷就会弃之离去。
安陵脚步一收,奔下楼的劲头偃旗息鼓,改为小步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
“先生。”
面前这人无动于衷。安陵踌躇着,稍微拔高音量。
“您缺不缺书童?”她希冀般眨眨眼,掰着手指一件件数,“我会劈柴挑水、扫洒堂室、浣濯缝纫、拂床展衾……饭量是大了点,但是有力气,能扛能拎……您,带我走吧?”
玄离不言不语,垂眸凝视她片刻,忽的在她头顶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什么时候说要丢下你了?”
“啊?”
“小小年纪,思虑过重。走吧,去东市,办完事带你回通灵阁。”
“等等,通灵阁是什么地方?”安陵疾走两步撵上他的步伐,“您是方士,我是不是也该出家修道……”
“此处不是详谈的地方,回去之后再说。”
他偏过头,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情,骨相却俊俏硬朗,刚好压住柔媚、横添了几分英气,眉目流转间自生风韵。
美人养眼不如君子养心,小孩在这般凝视下声音渐弱,不假思索地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