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隔了几日,二皇女府上突然递来请帖。
姬宣清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拜帖是由方管家拿进来的。
季长箜身子爽利些,便也到了书房,倚在一张小榻上,侧过脸便能看见处理公务的姬宣清。
方管家进来时,一旁伺候的青空便放下帘子,隔绝了他人的目光。
待人走了,又重新将帘子挂上。
“表姐递来的请帖?”季长箜从书本中抬起头来,不确定地问道。
表姐同叶良关系向来不错,怎么会亲近和叶良不对付的妻主呢?
“是啊。”姬宣清晃了晃手中帖子,便放置在书案上,不再去管它。
似乎并没有太过在意极有可能成为王储的二皇女递来的橄榄枝。
“表姐是个睿智的,那么多皇女中,只有二表姐能担大任,妻主同二表姐多亲近是件好事。”
季长箜见她态度平平,又想着这些年她铆足劲往上爬,便忍不住开口提醒。
“二皇女手下能人不少,也有父族支持,妻主若是有什么想查的人或者事情,同她说……”
还不等他说完,姬宣清从公务中抬起头,目光一闪而过的锐利。
随即便掩藏在一片温和的笑意中。
“夫郎为什么说我一直在调查旁人旁事?”
姬宣清搁下毛笔,给自己倒了杯水,半张面容有隐藏在瓷杯下,只一双漆黑的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季长箜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那人的态度竟隐隐有些尖利。
猛然刺了他一下,令他手足无措的同时,又察觉到姬宣清还有事情瞒着自己。
“妻主忘了吗?你不是命令方管家替孟表哥寻人吗?”
季长箜咬了咬唇,
“我怕冒然说起这件事,你以为我在耍性子,才隐晦地提醒了一番。”
他抬眼,直直看来,那清澈见底的眸子竟也好似能穿透人心。
“妻主呢?妻主以为我在说什么?”
姬宣清张了张嘴,她一直在调查那年抢了她父亲治病良药的贵人。
上辈子,她追查多年无果,应是她安排不够妥当冒然寻找,令那人知晓暗中还有这仇人的存在。
随着她权势愈高,那人隐藏得便也越好。
这辈子,姬宣清没有冒然行事,慢慢收回放在外面的探子,且也不打算将母父之事告知他人知晓。
上辈子没报的仇,这辈子她只能小心再小心。
她心中惦记这件事,所以季长箜说起拜托二皇女查人查事,她第一反应便是此事。
“没什么。”
姬宣清避开他的眼睛,
“我只是觉得这么件小事,不该麻烦二皇女。”
她不愿说,季长箜也逼她不得。
还有事瞒着他,是不信任他吗?
季长箜心中发涩,声音也有些哑然:
“若是妻主不方便开口,我也可替孟家表哥委托二皇女的。”
“不用了。”
姬宣清想起自己同孟影的关系,眉心有些发胀。
若真让虞兰泽去探查,一定能查出她从前和表哥定过婚约,到时候同表哥简单的关系也变得复杂了许多。
说不得就给了某些蠢蠢欲动之人可乘之机。
面对那双带着疑问的水眸,姬宣清微笑着安抚:
“二皇女事务繁多,方管家那边也有了线索,便不用打搅她了,二皇女这样的人脉,需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这话短暂地安抚住了季长箜。
“我听闻从前二皇女的正君待你不错,帖子上也请你一道前去,我与二皇女谈话期间,你便与二皇夫说说话,如何?”
季长箜长时间将自己锁在别院内,如今姬宣清将他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牢,除非她陪同,否则便参加不了贵夫们举办的活动。
而今又得了同许久不见,且身份高贵而难以见着的二皇夫的面。
他自是高兴的。
当下便转移了注意力。
在他低头看书的那刻,姬宣清吐出一口气,挺直的腰背微微塌陷,面上亦有愁容聚集。
**
一晃又是两日。
这日休沐,姬宣清换上常服,不是乔装普通书生的模样,而是清雅贵气的打扮。
头戴玉簪,腰悬锦囊玉石,手中执着一柄纸扇轻晃。
虞兰泽初见她这副打扮,一改朝中朱红官服的庄严肃穆,倒是多了几分随性自在。
她倒是也有点理解季太傅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人物当自家儿婿。
从前只见过姬宣清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惯常温和的笑意看着就不太真诚。
老狐狸一般的季太傅选择这样的人,当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原本还以为季太傅拖着不嫁长箜表弟,是为了磨一磨叶家,让一心爱慕长箜表弟的叶良磨一磨家中父亲,好同意这门婚事。
谁知半路杀出个姬宣清。
想来她这副皮囊和状元及第的才华,季太傅选她倒也没什么错。
二皇女在打量姬宣清,姬宣清却不好直直看向她身后的皇夫,只匆匆瞥了眼,是个举止优雅相貌柔和的男子。
一侧的季长箜同她一起行过礼,便在皇夫的指引下,朝后院走去。
只是走着还一步三回头。
姬宣清就站在原地,等他回过头,便朝他摆摆手,直至再见不着他的身影。
“你和姬大人的关系可真好。”
二皇夫姓蔚名昭阳,人如其名般直率。
他虽长得便是京城中最受欢迎的贵公子模样,优雅柔和,但出身武将世家,性子却不柔弱,反而干练爽利。
从前季长箜便喜欢这个二表姐夫。
如今一年多不见,亦有些想念和欢喜。
“莫要取笑我了。”
他红着脸颊低下头。
“一年多不见姐夫了,真是想念啊。”
他喃喃着,似乎也想到了流放千里的母亲,泪花在眼眶中闪烁。
在姬府,他顾忌姬宣清的想法,从不敢过多表达自己对母亲的思念。
如今,在熟悉的亲人面前,他心中委屈和憋闷便像是找到了发泄口。
蔚昭阳心疼地抚摸他的发顶。
他此前便听外人说姬家主君因母亲流放,而自请避于偏院。
一般官宦家中有罪臣后人,避于偏院,或被休弃乃是常事。
旁人便是想管也无法。
况且这一切作为亲姨的凤帝都没发话,旁人也拿不准凤帝对流放的季家是何态度。
便是连个敲打姬宣清的人也无。
幸而姬宣清似乎是真欢喜长箜,只冷了一年多,又主动和好了。
“表姐夫……”
季长箜拭去眼角的泪珠,眸中是熠熠光彩,
“你能告诉我,我母亲还有机会重新回到京城吗?”
**
“二皇女的意思是,岳母很可能会被复用?”
另一边,书房内,二皇女也同姬宣清说起此事。
“自然。”
虞兰泽抿了一口茶水,余光瞥向姬宣清。
她蹙着眉,似乎在思索方才的话是否为真。
“我想,聪明如姬大人,大概也能猜到陛下流放季家的缘由。”
“母皇向来喜欢党派制衡之道,季太傅权势太甚,将主和派的林首辅压得死死的,恰逢那些年年年天灾,母皇不愿主战派占据朝中大半,故而……”
虞兰泽的话没说完,留下了不少可想象的空间。
当然姬宣清作为季家流放的推手,对于凤帝心思的琢磨只有更多。
当今凤帝岂止是因为天灾,更是害怕战乱一起,自己便没了如今的平安稳妥、
毕竟北边提出的要求也不算严厉,退一步求和,她也不甚在意。
“现如今国库有了盈余,想来很快就能迎回季大人。”
虞兰泽好似在同姬宣清说着家长里短,宽慰她家中长辈很快便能从流放之地返回。
可姬宣清知道,要想季子昀回来,绝没有二皇女说得那么简单。
她这般说,不过是在敲打自己,另有图谋罢了。
现下朝中主战派的文官团体,在林首辅的打压下节节后退,若再不采取措施,很快林首辅便能将主战派的势力蚕食干净。
主战派空有武官支持,又能如何,凤朝重文轻武,武官在外领兵,若内里无文官在朝上应策,后备空虚,何来胜利?
“那是好事,家中夫郎想念岳母,常无法安眠,若岳母能安然回京,我也能心安了。”
姬宣清顺着二皇女的话如是说道。
此话将二皇女一噎。
不禁心中狐疑,此前叶良查到姬宣清与流放季家一事干系甚大,她今日这般说,姬宣清不该担忧季太傅回京吗?
怎么像是挺高兴的样子?
莫非真是叶良念着表弟成狂,故意在她面前给姬宣清泼脏水,好让她怒而插手姬家妻夫之事?
“话虽如此……”
虞兰泽话锋一转,
“但姬大人也该知道,这千里的路便是靠马车都有月余的路程,更别提现下只是有这个可能性,具体的旨意都未颁下。”
“这朝中还是需要主事人啊。”
虞兰泽叹了一口气,
“只是我想来想去,都不曾找到合适的人选,姬大人可知道有哪位官员八面玲珑,又能卧薪尝胆,又能天然令主战派信任,将大家聚集起来呢?”
姬宣清动了动眼珠子。
她听着二皇女的话,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她不过是想几面下注,可没想着走到人前,成为活靶子。
“嘶——”姬宣清故意倒吸了口凉气。
随即站起身,朝二皇女拜下。
“殿下,我出身户部,天然在他人眼中便是主和派的人物,当然,臣是没有那些结党营私的心思的,不过是对自己的工作矜矜业业。”
“您同我说这么多主战派的事情,就不怕我泄露了秘密吗?”
虞兰泽快要被此人气笑,果真这姬宣清看着温和正派,实则是个滑不留手的刺头。
“若是上官问起臣,二皇女对臣的指教,臣自然不能将今日谈话说出。”
“可我若是突然变了态度,亲近主战派,又是刚从二皇女府中走出的,那旁人也会觉得这也是殿下您的态度……”
姬宣清欲言又止,留了白,等着虞兰泽自个思考。
如今朝堂上主和派的势力占据了大半,有的武官贪生怕死,也早早投靠,虞兰泽就靠着叶良维系起来的一众将领,还想着主战的事情。
她这么个皇女,虽为嫡出,但迟迟得不到册封储君,可见位置不稳。
若此时流传出她偏向主战派的证据,主和派定会扶持其他皇女同她打擂台。
本来七八成的储君事宜,也要变成三四成,甚至更低,毕竟凤帝就不是个主战的。
虞兰泽也知道此时朝中主和派势力强大,姬宣清在那处能做到户部侍郎,可见其潜力,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主和派的二把手。
何必来趟党争的浑水?
可是这凤朝一味退让,外族人野心勃勃,当下的和平乃是虚妄,只有将外族人打服了,才能真的迎来和平。
不然此时凤朝的有求必应的求和,以后便是砍向自己的利刃。
“姬大人当真觉得主和是救国之道吗?”
虞兰泽目光如炬,
“我以为姬大人此前暗中相助我和几位主战派的官员,正是意识到了主和于社稷的危害。”
“姬大人,我已经说到这份上,你还无动于衷吗?”
虞兰泽不愧是名正言顺的王朝继承人,若非上辈子早死,这凤朝还会不会落入南北割据的下场,还由不由得她把持十年朝政还真是未知数。
上辈子,她用了十多年去证明自己走过的主和路线的错误。
从前她一直以为主和是暂时避让,是以小利换取和平发展自身,但事实证明刀不磨是真的会变锈顿。
她耽于和平繁华,用金钱财宝解决的事情,出兵反倒没了退路,便要一直同北方蛮族缠斗下去,你死我活。
一次次退让,蛮族便会步步紧逼,等反应过来,已经没了抵抗的骨气。
“殿下说得极是。”
姬宣清郑重点头。
虞兰泽还以为自己要费上一番口舌说服她,谁知她也是这般想法。
“我的资历还是太浅了。”姬宣清猛然抬头,正色道,“现在的我斗不过林首辅。”
“而且我也不敢!”
“林首辅想摁死我,不过动动手指头。我还有季长箜,不能在朝中同她打擂台。”
“现在唯有一人。”
“请殿下务必同臣一起迎回季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