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霉大米都能吃死人,何况是那遭过老鼠的米粮?到时候别说吃米的人,只怕一家子都难逃一劫,那樊统当真死不足惜,炸个稀烂去喂鱼都算便宜他了。
“这可怎么办?当初说是福米,八成早就下了肚了。”
“就算我们一家安好,可还有左邻右舍啊。我这便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免得大家一起遭殃。”
总算有个明白人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这才想着要行动起来。
“对对对,听闻邱家在幽阳街布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之先囤些来备上为好。”
“欸,到了最后,也就还能指望邱家人了。听闻镇水都尉带病上阵,亲自带人在疏通道路,或许再有几日城门便能通了。”
“那就再等几日?”
“再等几日吧。”
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叹息,听得人说不出的忧愁,直到楼中小厮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家掌柜的说了,城中如今不太平,今日的茶水钱就免了,还请诸位客官多在自家周围走动、说一说今日在这楼中所得。”
就算是做生意,也是分格局大小、层次高低的。你瞧瞧,这不就不动声色将自家招牌打响了吗?
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都不约而同点点头,心中对这聚贤楼的评价又上一层,随即又揣度着一会要如何同家人、朋友、街坊邻里交代今日收获。就算那小厮不开口,他们也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逢人便说地散出去,毕竟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从聚贤楼得来消息,可也算得上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
最后一名客人走出大门,偌大茶楼瞬间静下来,擦得瓦亮的桌椅发着光,照得漆木柜台后的掌柜本人容光焕发。
送客的小厮抹完最后一张桌子,抬眼偷瞄三次,终于磨磨蹭蹭凑到跟前,低声嘟囔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掌柜的这是何必呢?”
毕竟这可是聚贤楼,就算是整条街的茶馆生意都倒了,聚贤楼也不会倒的,何苦要在此时开门做生意呢?
马牧星头也不抬,声音依旧脆得很。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雪中送炭才有人记。眼光放长远些,才能留住真正的贵客。”
他一个跑堂小厮,需要什么长远眼光?眼下就连卖针线的小贩都闭门不出,他家掌柜竟还有闲心做生意,若不是心大便是钻进钱眼里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个子?可操不起这个心。
一心想着收工回家,小厮又凑近些,毫不掩饰担忧地开口道。
“眼下这城里人心惶惶、风声这样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咱就顾好咱们自家的生意、凡事谨言慎行,这不是我上工第一天掌柜的便叮嘱过我的吗?”
只聚贤音、不揽杂风,这是聚贤楼的生意经,也是马牧贤的人生准则。
她抬起眼皮,薄而锋利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将最后一粒算珠复位。
“谨言慎行固然是好的,只是我近来总觉得有些乏味。同一首曲儿听久了总会厌,同一种声音听得久了也是如此。不是吗?”
马牧星说罢,抬手将那没什么可拨弄的算盘推到一旁,竟起身拿起了一旁那只烧水用的铜壶。
小厮见状不由得愣住。他在这茶楼中做事三月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走出那方漆木柜台。
“掌柜的要做什么?吩咐小的便好。”
马牧星没回头,只晃了晃手中那把铜壶。
“活动活动筋骨。俗话说,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总归还是不能忘本的。”
整个九皋城中,究竟有哪位贵客能请得动聚贤楼掌柜马牧星亲自烧水斟茶?
那小厮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可若他跟随自家掌柜穿过中庭、来到后院一探究竟,想破了的脑袋里又会装满惊愕与疑问。
“兄台久等了。”
马牧星清了清嗓子,后院中的那个身影这才转过身来,却是方才聚在楼中分享消息的那个小胡子。他抬手将胡子摘去,方才胆怯探听的模样瞬间褪去,露出一张沉稳年轻的脸,正是那位高参将高全。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从腰间取下半只瓜瓢伸了过去。
对方没有半句废话自我介绍,马牧星也压根不去开口质疑询问,只缓缓举起手中铜壶、向那半只瓢注入清水。
淅沥沥的水声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响起,瓢满将溢的一刻,铜壶也刚刚好倒出最后一滴水。
接茶与斟茶的手同时收回,就这样于无声中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马牧星收起瓢,双手拢于袖中。
“人我已接到了,眼下就在后门等着。”
高全抱拳行礼道。
“此番幸得马掌柜出手相助,我代城中百姓在此拜谢。”
马牧星对这言谢之辞反应淡淡,只抬起眼皮望向灰蒙蒙的天。
“城北我都还算熟悉,可出了城便不是我能探听到的地方了。兄台可做好准备去应对这北风萧瑟了?”
高全沉默片刻,随后坦然笑了笑。
“这一趟怕是注定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不过胜败就在此一举,殊死一搏的准备大家早就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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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叶离开聚贤楼、左顾右盼地钻进那艘小船时,许秋迟就斜倚在船中、眯着眼望向她。
眼下情形不免让人想起两人当初在马车中相逢的情景,只不过眼下那二少爷并未饮酒,药堂掌柜也没招惹那房牙子,两人都清醒得很、平静得很。
“大家都有事要忙,只能本少爷亲自接你。怎么,不满意?”
对方历经生死过后的开场白仍带了几分打趣,秦九叶也笑了笑,随即锤了锤自己那两条发软的腿。
“有劳二少爷亲自跑这一趟,只是我方才从深渊中爬出,莫要再将我带进阴沟里。”
柳裁梧撑船的身影半隐在雾气中,许秋迟目视前方,一字一句说道。
“阴沟又如何?说不定就能连通内外、逃出生天呢?”
秦九叶一愣,反应过来后才急声道。
“你们打通了出城的路?为何、为何没有告诉城中百姓……”
但她的声音很快便戛然而止,心中已然猜到了原委。
许秋迟口中的“阴沟”应该指的是一些暗道,而就算城门正式疏通,在未探明城外情况的前提下,绝不能轻易走漏风声。且不说出城后是否会面临被射杀的风险,一旦有第一个出城的人,则出逃者又会蜂拥而至,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又将陷入混乱。
对方瞥一眼她面上神情,知晓她已猜到缘由,当下继续轻声说道。
“事已至此,城里等得起,城外却等不起了。再拖下去,就算城中局面稳定下来,城外也会采取雷霆手段,到时候九皋的命运将不在我等的掌控之中。结局如何,就看这一趟走不走得通了。东闾门被倒塌的祭台堵住、形势复杂,城南落入丁渺之手,北娄门外洹河泛滥、截断了北上的去路。出事前兄长已带人赶到琼天坪附近,虞安王车驾是从北边而来,若想出城求助、只能走西葑水门,然后过黛绡河、绕道洗竹山。那道水门先前因为城外涨水的缘故被水流冲闭,陆子参已带人前往玥堤开闸泄流,到时候便可借水势冲出水门,但机会只有一次。”
洗竹山,又是洗竹山。原来这凡间的一切都是饼摊卖货郎手下的面团子,揉来揉去不过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秦九叶啧啧嘴,声音中有些哭笑不得。
“那洗竹山里的风水应当有些问题,我上一次去可是遭了大难,再来一回怕是小命不保啊。”
许秋迟听出了其中感叹,沉默片刻后才低声开口道。
“我无法与兄长取得联系,城外是何荒蛮景象、确实无人得知。山路险峻,又有伏击者和追击者,我们是背水一战,对方也是殊死一搏,这一路上只怕不会寂寞。我亲自前来,便是给你拒绝的机会,你若是不愿,现下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旁人走这一趟。”
他话一出口,便换了秦九叶沉默。
论及思虑的细腻程度,许秋迟比之邱陵也不遑多让,何况这些时日他对城中形势了解无人能及,她知晓若非对方深思过后已无更好选择,是绝不会对她开这个口的。将有关野馥子的消息送出去看似已经成功,可若不能说服虞安王相信他们平息这场怪病的决心,先前的种种努力都不过云烟。而作为与秘方缠斗已久的医者,她是眼下能做到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而她又何尝不知,摆在眼前的这次机会是所有人倾尽一切才争取来的。
许秋迟不做人,临到终了还是将这么大个担子丢给了她,她现在说自己贪生怕死还来得及吗?可问题是,留在城中也并无法贪生,整座九皋城的安危如今就系于她一人身,而她自己的命运也在其中。
只是山一重、水一重,要一个精疲力竭之人跃入冰河、踏上山路,到底还是令人心绪难平。
“二少爷难道看不出?眼下我这腿脚可不比从前,怕是还不如你这条断过的腿。”
她半是戏谑半是赌气地提出自己的抗议,许秋迟却答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会集结全部人手护送秦掌柜,能多争取一刻是一刻,只要出了洗竹山,就能和虞安王的人取得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长叹一声,终于开口道。
“可有笔墨?”
她并未说自己愿意走这一趟,但许秋迟已经明白了一切,随即从一旁摸出根炭笔递了过来。
秦九叶接过那支炭笔,又撕下一片衣摆,一边在上面奋笔疾书、一边轻声问道。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大家都还好吗?”
她问得简单,许秋迟答得也很随意。
“都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秦九叶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只有经历过这城中最绝望的一段时日之人,才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许秋迟望见了她面上神情,狭长的凤眼不由自主地垂下,似是不忍再多看一眼,只轻声开口道。
“他先前受了些伤,得知你被丁渺抓去后,整个人又已疯魔,我担心他会不受控制、打乱行动,不敢让他在外面徘徊,更不敢让他独自行动去找你。你若因为这件事责怪我、要我赔你银子,便活着回来、亲自找我讨吧。”
尽管她没有开口,对方也知晓她真正想关心的那个“他”是谁。尽管先前高全已经告知一二,但此刻听到对方亲口“狡辩”,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气笑了,短暂笑过后嘴角又落了回来,嘴唇哆嗦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
“我在听风堂等得好苦,差点就要活不成了。你躲不掉这一遭了,到时候我定要讨个说法。”
小舟停靠水门的一刻,最后一个字落定,炭笔已断了数次。秦九叶最后望一眼那半截衣摆,郑重将它正正方方叠好、双手交到对方手中。
“关于野馥子的一切,我先前已尽量详细地同高参将交代过了,若我没能回来,便去苏府请苏二小姐帮忙,她会是接替我的最好的人选。至于这封手书……”
若此生还能活着相见,那这便是她给他的信。若她不走运、没能熬过这一遭,这便是她的遗书。
突然涌上的哽咽令她几乎说不下去,平复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是我给李樵的信,烦请二少爷代为转交。”
许秋迟盯着她手中的东西,迟迟没有伸手去接,只转头望向船尾的方向。
“秦掌柜为何不亲自给他呢?”
秦九叶的手顿住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真实含义。
“二少爷知道姑娘心思,所以一听说有了姑娘的消息,便转告给李小哥了。算了算,时间应当刚刚好。”
柳裁梧的声音在船尾响起,这一回,秦九叶终于缓缓抬起头来,那张被折磨多日的面容仿佛亮起了光。她喃喃说不出话,只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身后。
河道中水流渐急,小船在水波中颠簸起来,不远处那光秃秃、冷冰冰的街角也随之在她视线中左右晃着,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在漫长而不知尽头的等待过后加速了流逝,让那个无数次只能在迷蒙梦境中触摸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世界。
少年用尽全力向她奔跑而来,柔软的发丝在他身后飞扬,冬日里的尘埃繁星般点缀着他的轮廓,果然居的粗布衣衫因为迎风的缘故紧紧裹在他身上,像是将军身后那面残破的旗帜,他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同他苍白的脸色混做一团,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亮如星子,穿透漫长的冬夜、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只求心爱之人能在不经意地抬首间获得一瞬间的光明。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被一阵刺耳的交战声打破了。
三四道黑影从斜里杀出,直奔她所在的小舟而来。
人一生究竟要经历几多生离死别,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眼下这场未尽的重逢,将会成为她此生最不能放下的执念。
强忍的泪水倒流回心底、酸涩而滚烫,秦九叶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出城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一人性命或许还赌得起,可她背后还有无数人的希望与寄托,她不能将他们也一并拖入其中。
柳裁梧已飞身杀了过去,刀光剑影中,秦九叶不由分说将手中半截衣摆塞到许秋迟手中,最后回望一眼那少年的身影,两个灵魂间炽热的联结击穿了永恒与时空,诀别的笑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又飞快散去。
喊杀声步步逼近,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跃入冰冷湍急的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