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日时间,这邱家两兄弟齐齐消瘦了一圈,身上玉带都长了一截,走动间空荡荡的衣囊间似乎装着主人弄丢的三魂七魄,瞧着莫名有些心酸。
“二少爷不是一早托姜姑娘传过信了吗?秦姑娘在川流院一切安好,你也应当放心了。”
邱陵没有再望向竹海,半晌才沉声道。
“我是为掌握川流院的动向,不是为了旁的。”
嘴硬的话落在耳中,眼前又闪过那位闭门不出的邱家二少爷,谈独策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似乎也被这年轻人的愁绪侵染了。
“现在的娃儿怎地都如此心口不一、言不由衷?要我说,那秦姑娘胆色非常,一个有魄力入居巢深处之人,怎会惧怕区区川流院呢?况且你若忧心,当初不让她去不就得了?”
“那谈大人当初又为何要那个川流院中人上船?”
质问声猝不及防地响起,谈独策神情一顿,半晌才确认道。
“你是说小卅?”
邱陵没说话,谈独策啧啧嘴继续说了下去。
“居巢腹地水路情况复杂,川流院从中相助我为啥子要拒绝?何况公子琰只是派他跟船、让他来传话的,我见他先前救人的时候也出了十分力气,不难看出是个好娃儿……”
好娃儿?
邱陵几乎无法控制住面上的嘲讽之意,忍了又忍才归于平静。
“去川流院是她的选择,我不会干涉。但这不代表我对川流院可以放下戒备。”
谈独策瞥一眼身旁人面上表情,似乎是为了打消他的某种顾虑而开口道。
“你我皆有官职在身,秦姑娘却不是如此,那些人只需一点官场上的理由便可大做文章,而放眼整个郁州,川流院都是防备最严密的江湖之所,不论是天下第一庄还是孝宁王府,都无法轻易找上门来。再者说来……”他说到此处语气一转,换上语重心长的声音继续说道,“……反正你且记住,竹海里的那位并不算你们的敌人。”
渂沣亭长谈独策长着一张十足诚恳的脸,但他面前的是那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断玉君,当下竟直接问道。
“如若这里马上将有大事发生,谈大人又是站在哪一边的呢?”
“你若不信我,为何还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谈独策被当面质疑,面上却全无怒色,“周亚贤一个多月前传信于我的时候,我本来以为你会拒绝他的。”
这区区亭长、一身粗布麻衣,提起那位虞州督监的大名倒是没有半分含糊,就像叫起村头的阿猫阿狗一样。
这也不奇怪。毕竟那位如今在朝野之中呼风唤雨的铁腕督监,正是眼前这位“黑面书生”为数不多的几名弟子。而除周亚贤之外的其他几名弟子,也个个不是好惹的主。有着那样一群徒子徒孙,就算这渂沣亭长表现得再不“上进”,朝中也无人敢轻举妄动,更没人敢趁机到他头上撒野。
因入书院较晚,邱陵并没有同谈独策打过太多交道。但他不能相信,一个每日安于捕鱼砍柴、粗茶淡饭生活之人,能教出那样一群虎狼之辈。
或许这背后尚有一些旁人不能窥见的原因。
沉默片刻后,邱陵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
“我答应周督监前来,谈大人觉得可有不妥?”
谈独策摇摇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试探之意,只自顾自地说道。
“并无不妥。他善于谋划,亲自带头讨伐天下第一庄对眼下的你来说确实百利而无一害。只不过当初送你去昆墟的时候,本来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另一种选择的。”
什么选择?仗剑天涯、无拘洒脱、与所爱之人携手一生的选择吗?
不,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过那样的选择。
他的沉默被谈独策看在眼中,后者不由得追问道。
“既然并不喜欢,为何又要答应呢?”
“因为我做不到。”
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消失在穷山恶水之中,就像当初被吞噬的黑月军一样。为此他愿意献上自己的自由。虽然他其实生来本就没有多少自由。
邱家这位长子看着清冷不近人情、实则竟是个情种,他为那位秦姑娘所做的又何止那一桩事呢?
谈独策却摇头叹息,似乎并不喜欢对方的这种选择。
“秦姑娘不该是你为自己做选择的理由。何况她若知晓你是为她做的这些,未必会感到开心。”
“她不会知道的。何况我做这些,也并不是为了让她感激我。”邱陵的语气在一瞬间变得强硬起来,同时转头望向身旁的人,似是在确认什么、又似乎是在要求什么,“知晓此事的唯有谈大人与我二人。难道不是吗?”
谈独策瞥一眼对方面上神色,并没有急着给出承诺。
“这些年我在荒蛮的地方生活久了,那些礼法约束也就淡了,变得有几分凭本能做事。这虽然会带来一些麻烦,但有时候也不算是坏事。你父亲因将门荣光而受累半生,所以你自小也学着戴着镣铐起舞,但很多时候就算你将这种技艺发挥到极致,有些事就是需要卸下镣铐才能做得到的。”
身旁的人再次沉默了。每当提起黑月和那些过往,本该属于年轻人的鲜活色彩便会从他身上彻底褪去,只剩苦闷的黑色。
谈独策不由得低声嘟囔道。
“袁老贼那样一个天王老子来了都压不住的人,最终收了你这么个死活不冒头的徒弟,这些年不知受了不少内伤,难怪不怎么出来活动了。”
邱陵抬起头来,他不敢说自己是昆墟最出众的门徒,但绝对是师父最省心的弟子。然而争辩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他脸上神情却倏地一变。
“小心!”
嗖。
熟悉的箭羽破空之响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邱陵猛地转头望向江面。
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军营,而敌袭的号角已经吹响,他需得立即投入厮杀战斗中去,让连绵的烽火在这里终止。
他下意识抬手摸上胸前,随即意识到身上并未穿甲,这才提剑而起、望向停靠在身后的船只。
一支银羽箭直挺挺插在船身上,箭头入木三寸有余,足见弓之重、箭之疾。
襄梁军中善用重弓的将军校尉也有不下十人,但其中并无人有资格使用银羽箭。
邱陵反手将那支箭拔出,匆匆与谈独策告退,下一刻人已冲出十步开外。
前方江面一阵水声传来,乘着快舟的陆子参已停靠妥当,随即一个翻身上了堤坝、疾行几步后匆匆赶到邱陵跟前。
“督护,是金石司的人……”
他话音未落,一道披甲执弓的人影已从他身后袭来,眨眼间在那快舟桅杆上落脚,单腿盘起、宛若端坐于虚空之中,纤长手指把拿着一壶不知从哪顺来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末了垫着袖口擦了擦嘴,由衷叹道。
“南边湿气太重,我这一路走来当真辛苦,小师弟竟不肯出门相迎,让我好生难过。”
陆子参被吓了一跳,邱陵却面色如常,显然已经料到了眼前这一幕,只对着那不请自来女子的简短行礼道。
“见过安谏使。”
太阳彻底沉入水面之下,夜色在江岸间铺陈开来。
送灯油的差役顺着绳梯爬上那艘浚河船,熟门熟路来到唯一亮着灯火的那间船屋前,抬手敲了敲门,不等传来回应,便哼着小曲、转身离开了。
那位谈大人一日三餐都在船上,即使船只已经靠岸,他也懒得离船太远。日子久了,这间并不算宽敞的船屋成了他的第二间“府院”,里面堆满了文书信笺还有未来得及缝补的旧衣裳,甚至还有吃剩许久的碗筷。寻常人踏入其中连只会叫的狗也找不出来,而这屋子的主人却知晓一根针的所在。
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轻易不会改变。
只是今日……
谈独策随手拆了那根盘发用的木簪,挠了挠那头凌乱粗硬的头发,随后趿拉着那两只早已被踩扁的青面布鞋走到桌台旁,趁最后一点灯油燃尽前续上新的,随后提着灯来到角落里那口被压在卷牍下的樟木箱子前。
他太久没有挪动过那只箱子了,以至于有些忘了钥匙所在、开合方法,折腾了许久才在一片灰尘中咳嗽着将其打开来。
浓烈酒香扑鼻而来,勾得人直吸鼻子,谈独策却没有立刻检查那些封存多年的佳酿,只立起手掌、从那些沉甸甸的酒坛中捡出一只棋篓子。
棋篓子上落满灰尘,吹一口气又要咳上半天,他却不大在意,将那棋篓子揣在怀里,又随意从箱中拎起一坛酒,走到窗边坐下来。
尘封已久的棋篓被揭开,黑白二子被哗啦啦倒在桌上,棋篓底下原来还压着一张发黄的绢画。
那是一张画像,依稀是个清瘦文弱的青年,头上的帽冠似乎有些大,压得他有些直不起脖颈来,有些老气横秋的样子。裱画边缘已经发黄卷起,上有些陈旧的折痕,显然被锁在箱中已经很久,让人不免疑惑,那画的主人既然不爱惜,又为何要留这么久呢?
“莫要怪我,那会子寻你的人太多,只能委屈你在箱底多待些时日了。不过好在总算熬到今日,是时候让你出来透透风了。”
风穿堂而过,翘了个角的画像轻轻一颤,画像上的人依旧皱巴巴地沉默着。
谈独策又上手反复捋了捋那画像四角,随手用桌上散落的棋子压住。
案上已无棋局,棋局自在人心。
看官子,知棋力。那盘二十年前开始成形的棋如今终于又要动了,进入收官之局才反败为胜的也不是没有。他等了这么多年,始终未能落下那一子,便是为了等一个逆风翻盘的时刻。
“黑白看成棋里事,须眉扮作戏中人……”
谈独策轻哼戏词,摸上酒坛、拍开泥封,迎着夜风用喝茶用的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还没碰到杯盏,手却已经抖了起来。
谈独策搓了搓手指,目光自那画像上一闪而过,似是被那画中人有些窝囊的神情逗笑了,突然便大笑出声。
“开解旁人时头头是道,一朝轮到自己,却原来也是一样狼狈!”
当年痴迷此道、自觉不凡,现下想想,他们一个棋篓子、一个书簏子,棋下不明白、书读不通透,旁人瞧不上他俩的见解,他们却能聊上许久。
窗外夜色沉沉,而就在这片墨蓝色中,密密麻麻的点点火光压着河道远处的地平线而来。
那是金石司的大船,船上是全副武装的精诚卫,也是如今襄梁这片山林中最凶猛的走兽,还未靠近已经有压迫之感。
金风已至,秋蝉嘶鸣,暗算无常,杀机一触即发。
谈独策举杯邀月,只是今夜无月,一切都掩藏在夜色之中。
“棋局已定,去势难违。孟兄、唐弟,好戏就要开场。你们若能亲眼得见,应当也会觉得痛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