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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名为过去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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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正因为如此,旁人越是强调他那位兄长所受的磨难和痛苦,他便越是觉得心中有股无法平息的恼怒。

“怀玉婶是想告诉我:兄长生来便大义凛然、心怀远志,而我贪生怕死、不求上进,这些年从未变过。他当年自请前去,不过是因为父亲选择将黑月的真相告诉了他,而非告诉了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那个只能躲在墙角偷听的人,我也不想做这走不出九皋城的二少爷,但你们没有给过我其他选择,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质问声回荡在池塘边,许是其中的怨气太重,就连那隔着池水的鱼群也感受到了,下一刻纷纷四散逃开。

石怀玉就怔在原地,那双始终掩藏在袖中的手第一次垂下。

她知晓那两兄弟之间有着误解,却没有想到这误解竟如此之深。若非今日那位秦姑娘的几句话令她心中泛起波澜,她或许还会一直沉默下去。

“关于你母亲许青蓝,我有话要告诉你。”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再次开口,“这些话,本该你父亲亲口告诉你的。但将军的情况你也知晓,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即使有秦姑娘从旁相助,他或许也很难再好起来了。此事除将军、大少爷和我之外,再无第四人知晓,你确实无法向旁人求证。但我在此立誓,若我接下来的话有一字一句是虚假,便教我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许秋迟没说话。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整个人好似一株粉白落尽、被风吹干的瘦桃,手中那把豆粕饼早已被捏碎。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院子里听到母亲的名讳了。他已隐约意识到石怀玉将要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可怕而令人难以置信的,从他记事以来,对方向来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更不曾用这般重的字眼赌咒发誓。

只因这些话是要说给他听的,而他很可能无法接受即将听到的一切。

“夫人走的那日,将军远在城外治水,柳管事在外为夫人寻药,你因为同教书先生负气而出走,我带人去寻你,却被大雨困在城外。次日凌晨,雨停之后,是大少爷独自在家发现这一切。夫人并非死于一场旷日难愈的大病,而是悬梁自尽于院中……”

“不对!母亲是病死的!”许秋迟厉声开口,整个人猛地站起身来,手中已被捏碎的鱼食洒落一地,“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入世行医多年,为人向来豁达坚强,与父亲也一直恩爱有加,就算是在病中也从未受过冷落。她这样的人,怎会自寻短见?”

石怀玉仍稳坐石桌旁,并未因对方质问而动摇分毫。

在她决定开口说出一切之前,她便已经料到了眼前的一幕。但有些事一旦开始便无法停下,她沉声继续说了下去。

“夫人当初确实身染恶疾,只是那病邪恶非比寻常,除了伤人性命,还会夺人心智。”

她话一出口,便察觉眼前的人晃了晃。

身处漩涡中心这么久,尽管石怀玉并未明说,但许秋迟已经猜到一二,只是这真相太过残忍,非得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他才能直面。

石怀玉垂下眼帘,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神情破碎的脸,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

“当年黑月被困居巢溟山深处,军中将士皆为毒瘴恶疫所困,你母亲师从医门,不忍众人受苦便一路跟随前往,却也因此身染重病。这病起先只是不能见光,而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将军举家迁来九皋后不久,一次她病发逃出房间,在意识并不清醒的情况下袭击了自己的贴身婢女,若非柳管事察觉赶了过来,只怕就要酿下惨剧。自那以后,她怕自己病容可怖、发病时无法控制自己,便求将军将她安置在偏院中,平日里也一直闭门不出。将军遣散了府中大半仆从,由自己贴身照顾夫人,并不许你和大少爷私下探望,便是忧心会旧事重演……”

石怀玉的声音轻轻在屋内响起,落在许秋迟耳朵中却似巨石入海。

他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听别人的故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故事中的人物同自己联系在一起。

“所以呢?你是要告诉我,母亲是因为不想再受折磨,才选择丢下我们寻求解脱吗?”

“你若亲眼见过夫人最后的模样,便不会对她的决定心生半分怨怼。她那样一个视尊严高于一切的人,不会容忍自己落得那般地步,更不想让她的孩子有那样的母亲。只是她的苦心终究还是被老天糟蹋了。”

许秋迟站起身来,撑在石桌上的手因用力而发白。

“怀玉婶说起的这些事当真是在邱府发生过的吗?为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还有兄长,他也不是没有长嘴,他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

“夫人自缢之前已无法提笔,但她亲口同我说过她之所以做出如此选择,就是不想日后酿成悲剧、悔之晚矣。她要保护她的孩子,更不想她的孩子有朝一日看到她彻底变为怪物的模样。你当时年纪还小,并不记得这许多,我帮着将军哄骗你几句,你便信了母亲只是得了重病起不了床,这些年过去也从未想过质疑,这并不是你的错。”石怀玉放在膝头的双手因为那无法承受的沉重过往而紧紧绞在一起,“至于你兄长……他本就不是个会将一切都说出口的人。将军从来没有厚此薄彼,将黑月的过往告诉他、瞒着你,是他自己发现的一切。之后苏家出了类似的事,他缘何会打破守了十几年的规矩,不惜立下军令状也要赶回九皋,你这般聪慧,还不能从其中看出一二吗?”

许秋迟双目赤红,嗓音已带上几分颤抖。

“为何不说?为何不是他亲自来告诉我这一切?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他若明白母亲对于我的意义,就不该瞒着我!他莫不是以为这样做我就会感激他?!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替我做这决定……”

“因为若你不知实情,失去至亲的痛终会淡去,日后念起仍是心生向往的。可他若告诉你实情,你便彻彻底底失去了母亲,变得同他一样、只要听到‘母亲’二字便会噩梦连连。”石怀玉的声音开始哽咽,过往一幕幕压在她心头多年,在这一刻轰隆落地,“亲眼目睹生母吊死在自己面前,这等惨事就算到了而立之年也难以承受,何况你兄长那年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夫人死后的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夜夜惊醒、惶惶不能入睡,只要望见院中敞开的屋门、听见风吹动绳索发出的声响,便会想起那日清晨所见。他这些年所经历的痛苦与折磨,不想你也一并承受,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其中苦心你可能明白?”

“不……不要说了……”男子摇了摇头,仿佛这样便能彻底忘却自己听到的一切,“你说的这些,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我知晓这些年,你一直怨恨你母亲抛下了你、你兄长也离你而去。但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保护你而已。这世间再没有比他们更爱护你的人了。”

石怀玉紧紧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终于脱力般分开来,她来到那背对着自己的锦衣少爷面前,抬起颤抖的手抱住对方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

“所以答应我,不要怨恨你兄长。这些年他不比你好过到哪里去。他不是真心想要离开这里,他也并非厌恶这个家。谁都可以误解他是个不念亲情、铁石心肠之人,唯有你不可以!将军戎马一生、保家卫国,一家人本该团圆长久,可为何一切到最后却成了这个样子,为何邱家的两个孩子都如此命苦啊!”

石怀玉说到最后,整个人已泣不成声。

她一手抓着许秋迟的肩膀,另一只手无力垂落,背脊深深弯了下去,泪水几乎打湿了他半边衣襟。

这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平日里看似温和,实则是这府中最不轻易显露情绪的人。

只是这一刻,过往十数年在这孤寂大院里堆积的悲凉与痛苦在这一瞬间经由她宣泄而出,将用克制堆积起来的礼法规矩冲击的溃不成军。

许秋迟就静静站在那里,任由眼前的人将这十几年的眼泪流尽。

过了许久,他终于寻回了些力气,扶起那妇人到一旁坐下,掏出身上的帕子,轻轻为对方擦去脸上的泪痕。

“怀玉婶哭得这样伤心,是在可怜我们吗?那我就当你替我们哭过了,省下的眼泪留给下次,下次再换我来哭。”

石怀玉抬起头,用那双哭肿的眼睛望向眼前的年轻男子,似乎想要看透他玩笑话的背后究竟在想什么。

“怀玉婶可信我?其实在心底,我从来没有怨恨过兄长。”

就是因为是家人,就是因为不论发生过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怨恨,才是最痛苦的。

石怀玉望着眼前男子那双年轻而多情的眼睛,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喜欢蹲在池塘边观鱼的女子。

那些颜色鲜艳、充满活力的锦鲤,只有在鱼食投入池水中的一刻才会从水下钻出,在池水中搅动起鲜艳的漩涡,就像女子脸上一瞬即逝的柔情。

她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那种深藏于心底的温柔与宽容了。

“说了这么久,我都饿了。”男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许小时候才有的孩子气,“方才光顾着和兄长置气,饭菜都没吃几口,怀玉婶帮我热一点甜汤来,好不好?”

石怀玉望着那张眉眼含笑的脸,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并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对方究竟听进去几分,但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之后如何便是那两兄弟自己的修行课题了。

她整理一番神色、起身离开,不一会便端了热好的甜汤出来。

“慢些喝,方才热过,烫得很。”

许秋迟没说话,只低着头安静地、一勺一勺地喝着碗里的汤。

热气氤氲了他的视线,世界因此褪去了尖锐的棱角,变成一团柔软的白色。

这些年他一直带着一种不满足在生活,不满足于这个注定缺损的家,不满足于止步于天地前的自由,但到头来仔细想想,其实他已经比旁人得到的更多了。

他的兄长,其实连这一池游鱼、一碗甜汤、一句来自亲人的嘘寒问暖都不曾拥有过,却从未抱怨过自己没有得到更多。

而他身边有父亲,有辛儿,有怀玉婶和柳管事,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家的地方。

是的,九皋城是他的家,这座他总嫌清冷的院子是他的家。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他的父兄,也不是他脚下的土地,而是名为过去的囚笼。

手中的汤碗终于见了底,他缓缓放下那只碗,抬眼望向那片夜色中宁静的池塘。

就让他最后再享受片刻这些曾经拥有的东西。时候到了,就换他去外面那个贫瘠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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