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惨烈打斗似乎耗尽了他的全部力气,又或者他早已料到事情会是如此,自始至终都沉默着。
她熟悉那种沉默。
过去每当她要触及他的秘密时,他便是以这样的沉默来应对她。而彼时她也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从未想着要逼迫他承认什么、坦白什么。
但今天不一样。
为了老唐、也为了她自己,她必须得迈出这一步。
“你先前去了哪里?究竟在做什么?那些人又为何要杀你?”
她一口气连问三句,每一问都直戳他的命脉,每一问他都无法作答。
他只能继续沉默,祈祷她像先前一样、只是一时气恼,任她如何清理创口、牵扯皮肉,也逆来顺受、绝不抱怨,想着任她发泄一通过后,便能不用去正面这一切。
秦九叶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手下力度又重了几分,但那少年显然隐忍惯了,这点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实在不难应付,再重些她又于心不忍。
烟气散去,角落里的柴堆隐隐飘出些许火星来,情绪岌岌可危地在空中悬着,稍有触动便会爆发而出、不可收拾。
秦九叶将手中那块浸满血水的帕子往水桶中一扔,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两人之间最后一层遮掩。
“你不说,我便来说。”秦九叶的声音平静到近乎冷酷,窗外风雨已经停歇,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却在酝酿另一场风暴,“你去了琼壶岛、混进开锋大典,同那些狗屁江湖客谋皮不成,反倒让他们识破了身份,所以才被他们追着砍,险些丢了性命……”
“不!不是的,我之所以会回去,是因为……”
是因为他要杀朱覆雪?他为何要杀朱覆雪?又为何会卷进这一系列的麻烦中?他要如何解释方才湖边的那两个人?又要如何坦白自己和他们之间那段黑暗的过往?
他向来灵巧善辩的唇舌变得笨拙,声音也戛然而止。
女子静静望着他,随即替他说出了那个他不能说出口的可怕答案。
“因为他们是天下第一庄的人,你也是天下第一庄的人。”
少年的身体瞬间变得如石头一般僵硬。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方才利刃割肉、刀锋挫骨还要令他恐惧。李苦泉的手早已离开了他的脊骨,可他却觉得自己顷刻间被恶鬼扼住了脖颈、动弹不得。
从起先的错愕惶恐到颤抖绝望、随后再次变为沉默。他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魂魄,整个人只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知道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晓了他的真实来历、知晓了他的过往、知晓了他不堪的另一面。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要出现在他面前呢?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震颤麻木过后,无数思绪和陌生情绪开始在他胸口翻涌,他的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秦九叶定定望着他的脸,许久才再次开口。
“我现在问你话,你若不愿回答可以不答。但只要你开口,便不能骗我。”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你是从天下第一庄逃出来的人吗?”
潮湿闷热的木屋中又是一阵难捱的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才张了张口、吐出一个字。
“是。”
他说完这一个字,似乎有看不见的尘埃从他身上落定,仅存的光亮从他眼底褪去。他犹如落入炭火中的一只蚌,先前闭得紧紧的蚌壳不受控制地张开。只要她开口,他便得将自己全部肮脏的秘密都倾倒出来。
四周陷入短暂的安静。
女子深吸一口气,憋了片刻才低声问出了那个问题。
“老唐是你杀的吗?”
她的话音飘在半空,回音似乎都变得滞缓。
她想等他亲口回答这个问题,却几乎无法承受一瞬息、一须臾的等待,她的心在寂静中一点点沉下去,像揣了块秤砣一样坠得人难受。
终于,他低声答道。
“不是。”
方才断在肺里的半口气忽然吐了出来,秦九叶整个人跌坐回在地上。
两个精疲力竭的人就这么各自瘫在地上,相对无言良久,李樵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他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困惑。
“你都不知道唐慎言是不是我杀的,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是啊,老唐死得多惨啊。人和人之间得有什么仇、什么怨,才要将人折磨成那样呢?还是说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对着素不相识的人也能施以最恶毒的手段?只因他们生性如此,不通人情、不懂人心,同茹毛饮血、同类相残的野兽本就没什么分别?
她并不能肯定那些答案,却还是来找他了。
为什么呢?因为她奋不顾身来找他,便是这一切的答案。
秦九叶直直望向那张脸,熬了整夜的双眼血丝密布。
“你当真不明白吗?”
李樵艰难地摇了摇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僵硬身体弯折时从内发出的碎裂崩塌声。
他不懂、不明白、不理解。
即使伪装得再完美,他也明白那个面具下的自己是残缺的。他没有她口中的人心。他的残缺令他总是在这个问题上惹恼她。可他真的不明白。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明白这一切?怎么可能会觉得胸口仿佛缺了一个大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环住了他佝偻的身躯,他混乱的思绪止歇了。
她抱住了他。
这是她第一次抱他,可他却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幻想过这种感觉很久、很久了。久到只是浅尝些许,便已令他沉溺其中。
身上那种灼烧过后的寒冷突然间褪去了,他感觉自己短暂逃离了那血色满盈的江湖,回到了果然居那间狭小的偏房。雨水从屋瓦间滴滴答答地漏下,他刚劈好的柴火在隔壁药炉中安静地燃烧着,雨后的云也悄悄散开了,窗外月色正好,他躺在那张简陋的床板上,任由皎洁的月光将自己包围。
他眨了眨眼,那月光便从他的眼眶中溢出来,打湿了她的衣裳。
“我先前答应过你的事,今天便教你如何?”
女子的声音响起,轻柔地好似梦中低语一般。
他愣怔着无法动弹,任由她轻轻捧住了自己沾满血污的脸。
少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他的眼神有些飘忽,显然还没有从方才那个怀抱中回过神来。
下一刻,他那浅褐色的瞳仁中映出女子靠近他的身影,每一分、每一毫都带着不容撼动的、圣洁的光,仿佛冲破水面、潜入他心湖的那只水鸟。
他的身体任她摆布、灵魂任她占据,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唇上,羽毛一样轻盈,却顷刻间在那片湖水中卷起旋涡和风浪。
“现在你明白了吗?”
李樵的手指越收越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已紧紧揽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心隔着他的胸膛有力地跳动着,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腔深处慢慢苏醒过来,从冰冷僵硬变得一团温暖,像是冰天雪地中升起的一团火,吸引着迷路的人去靠近。
原来人心是这样的。
简单而炽热,平凡又顽强,能够驱散一切寒冷和阴霾。
角落里的柴堆不知何时已经燃烧起来,少年的眼睛放出光彩来,像是两颗蒙尘后终于被洗净的宝石,坚硬中带着潋滟的水光。
他颤抖着去回应她,任胸口那团跳动的火焰越烧越旺、势同燎原。
原来他的心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在没有人点燃它的夜晚里,他从来不知晓它的存在。
他是樵薪、是木柴,被刀斧削砍、被山雨淋湿、被遗忘在阴暗的角落,日复一日地等待腐烂与死亡的降临,此生体会过最有温度的东西也不过只是午夜里的一小片月光而已。
但在她亲吻他的一刻,那些潮湿黑暗的过往如同岸边黑色的湖水瞬间退去。
他的心开始燃烧,只为她燃烧。
而唯有这燃烧,才是那颗心用力跳动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