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下官一时糊涂,这才犯下大错。恳请督护责罚我一人,要杀要剐下官绝无怨言,但求放过我那一家老小还有同乡亲友,他们当真不知此事,蜷缩在那货船舱底三天三夜连口水也喝不上,只为能进九皋地界重新开始生活。恳请督护看在他们都是苦命之人的份上,放他们一马吧……”
他哆嗦着说完、眼中已含泪,深深跪拜之余再不敢抬头去看那年轻督护的神色。
他瞧着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发间却已枯黄,露出的双手骨节有些变形,行这跪拜之礼时两膝也很不利落。这都是常年蹲守江河沿岸之人才会落下的病根。而再细瞧那身不太合身的官服已有缝补过的痕迹,便知这河堤使确实是个苦差。
许久,年轻督护终于缓缓开口道。
“你说你将金丝雨竹的采伐私自给予外人,只是为了让他帮忙运送流民入城,可九皋何时不准收治流民了?”
宋拓本已一片愁云惨淡,竟没有等来一句“下狱问斩”,当下有些愣怔地抬起头来,抹了抹胡子上的涕痕这才开口回道。
“回督护,这九皋城一带从前确实是有收治流民的传统,这也是邱大人立下的规矩,当初即使龙枢其他六城皆闭门驱逐流民,九皋也从未彻底关闭过城门。只是从去年开始,二少爷接管河道治安没多久后,便彻底禁了这规矩,尤其是从居巢一带涌出的流民,更是一概不准入城……”
邱陵闻言一顿,当即皱起眉头来。
“二少爷?什么二少爷?”
宋拓抬头飞快看了眼前人一眼,似乎在确认对方确实是那名唤邱陵的新任督护无疑,随后才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就、就是邱都尉家的二少爷……”
“荒唐!”邱陵大怒,手中长剑挥出,五步开外的那排麻袋瞬间被剑气击中、四分五裂开来,“他一个闲散纨绔,连个一官半职也没有,有何权利掌管河运监察、还私自篡改本已定下的守城规矩?”
那宋拓没料到对方刚才听他承认罪状都没有多加训斥,此时竟会发这雷霆之怒,吓得当即又匍匐在地,连声辩白道。
“督护息怒!按龙枢一带的惯例,漕营是沿水路分布的,有时分管不同州郡,人员流走很是纷杂,我们河堤使这一阶的七品小官,都是只看都水台令牌与官印办事。二少爷手握令牌,送来的官文上也确实加盖官印,下官怎敢抗命啊!”
邱陵持剑而立、剑尖因其主人压抑的怒火而轻颤。许久,他才用一种可怕的声音继续问道。
“除了河道治安之外,他还插手过何事?”
“除此之外,如今城中水路布防图也是去年新换的,还有城中望楼、避火墙、商铺市集的规划图等等也都是他一手督办的。”
宋拓语毕,四周顷刻间便安静了下来。
许久,年轻督护终于缓缓将剑收回鞘中。
他的脸上已无方才那种喷薄而出的怒意,看起来却更加压抑恐怖。
几名年纪稍小的小将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半晌,高全才上前问道。
“督护,咱们现在是要……”
“回城。”邱陵吐出两个字,随后又转向那宋拓,“你可还记得那书生的长相?”
宋拓连忙点点头。
“他来的次数不多,每次都只是远远坐在船头看书。不过他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我是仔细瞧过他的脸的:年岁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下官还记得他的船是艘有些年头的蚕兴船,那种船从前是为兴蚕桑之事做祭典时用的,样式有些特别,船尾还带那绑绸缎的桩子,如今九皋一带已很少有人用了……”
“把你知道的都细细说来。若有隐瞒,以藏匿之罪论处。”
邱陵说罢递了个眼神,当即便有一名机灵的小将掏出随身携带的炭笔麻纸走向宋拓,细细询问起那书生的长相并绘下画像。
一旁的段小洲见状,略微有些看不明白,不由得上前拉住高全低声问道。
“督护这便要走,那这宋拓要如何处置?回去之后难不成真要通报郡守?我看樊大人可没心思管这烂摊子,回头又要说我们督护多事。”
段小洲边说边撇撇嘴。
不远处,年轻督护已牵马准备离开,高全看一眼对方那有些沉默的背影,半晌才开口道。
“只怕金丝雨竹是假,暗度陈仓是真。叫都水台的人去附近河堤河岸勘察一遍,看看是否只是少了几株竹子。尤其是先前治理过的河段,塌方滑坡的隐患都要一一排除。”
“是。”段小洲应下,许久没听见下文,便又抬头看向高全,“那宋拓……”
高全的目光静静扫过不远处那穿着不合身官服的河堤使,再开口时声音中少见地带了几分叹息。
“算他走运,论及思乡之情,无人能比咱们督护更知晓其中苦楚了。待都水台数清楚究竟少了几株金丝雨竹,便让他一株不少地栽回来吧。”
高全说罢,转头翻身上马,拍马追上邱陵。
洹河河水在河道中翻滚的声音渐渐远去,榉木连成的树荫下,蝉鸣声嘈嘈、马蹄声急急,一众人有些沉默地赶着路。
奔波忙碌了一天一夜的小将们多多少少开始有些打瞌睡了,唯有那矮个子参将仍腰杆笔直地坐在马背上,双目直视前方,突然开口道。
“属下现在回想起苏家货船起火那天,二少爷也在其中一条船上呢。如今来看,他应当一早便同都水台的那些监察是老相识了,否则就算亮明邱府身份,也不可能那般轻易地走脱身。”
高全的声音还未落地,那些打瞌睡的小将们瞬间清醒了。
好不容易查出些眉目来,又扯出了那不省心的邱府二少爷。这高参将现下故意提起这桩事来,不是火上浇油吗?他究竟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是天生就是这般喜欢跳火坑的性子?
两名跟得近些的小将已不敢抬头,恨不能当下弃马遁走、再找个地缝钻一钻,好躲过眼下这令人煎熬尴尬的场景。
然而年轻督护却并没有立刻让那“不长眼”的高全闭嘴,只是继续沉默着。
高全见状、似是又想起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不过若是二少爷当真完全不想让督护知晓此事,那日大可私下命水路监察拦下苏家货船、上船查验便可,实在不必纵着秦姑娘演这一出人赃并获给您看。”
原来不是浇油,是在开解。
众人长长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听那高全的声音再次响起。
“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要斗胆一问。”
高全看似木讷、实则机敏,而陆子参看似稳重、实则轻躁,两人是天生互补的一对。这也是邱陵一开始选这两人辅佐自己的原因。
年轻督护沉默片刻,终于有了反应。
“问。”
高全定了定神,沉声开口道。
“从起先都城的逯府一案到眼下的九皋苏家案,督护缘何从一开始便认定这些事与当年的居巢一役有关?”
若说高全方才的话令马上的小将们噤若寒蝉,如今这一句说出口,就连四周的蝉鸣声仿佛都一瞬间停歇了一般。
空气中有种凝滞的压迫感,这压迫感是从那身着黑甲的年轻督护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他自己对此显然并无察觉。
随风摇曳的树丛蜿蜒的小路间投下光影,烈日炙烤下的血榉木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那些九皋长大的小孩子常以为这便是夏天的味道。
血榉曾是九皋一带最常见的一种树,从前许多人家都喜欢移些栽种在自家庭院之中。
邱府也有一株,长得高高大大的,瞧着不像是移栽过去的,倒像是一早便长在那里,瞧着已有几百岁了。
从前,他最喜欢在那树下打秋千、玩木剑、斗草捉虫。
每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棵大树繁茂的枝条便在风中轻轻摇晃着。
只是不知何时,那无数柔韧的枝条便好似有了生命一般交织在一起,拧成了一条不粗不细的绳子。
他看到那绳子的一端高悬在房梁上。而房梁下,有什么东西在风中晃荡着。
无数根纤维枝条被拧紧的声音有规律地传来。
吱呀,吱呀……
“督护?”
高全有些担忧的声音传来,邱陵眨眨眼,视线终于回到了那条浓荫遮蔽的小道上。
他的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一层冷汗来,将那拇指粗细、皮革鞣制的缰绳彻底浸湿了。
身后那已望不见的洹河日夜不停地奔涌而下,将与百川归一,就像有关真相的河流终将汇往一处而去。
“因是我亲眼所见。”邱陵说完这一句,仿佛是为了向自己确认一般再次重复道,“因此案背后的种种,都曾是我亲眼所见。若我都不能认定,还有谁可以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