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天生没有指甲。除非有人将他的指甲反复拔去,直到那根手指再也长不出指甲来。
秦九叶的面色变得复杂起来,胸口那团怒气突然便散了些,手中药铲缓缓垂下。
她这是在做什么?她打不过那樊郡守、也拗不过那邱督护,便来欺负一个连她都不如的乞丐吗?她并非那些同情心泛滥的富家少爷小姐,任谁在她面前卖个惨便会买账,只是一个人的言语可能充斥着谎言,但他的身体却无法说谎。
这江湖骗子也是受过苦的人,此前她并不能肯定杜老狗是否受人指使,可如今瞧对方的样子,莫不是当真在樊大人那受过什么刺激?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她正有些出神地思索着,李樵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
“你这样,是问不出来的。”
秦九叶瞥他一眼,想起方才秦三友那遭的一番罪,一时气闷、不想同他说话,可对方却又近一步。
“阿姊若是嫌麻烦,我可以帮你问他,”少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又疯又癫的人身上,莫名带了几分凉意,“我保证,他会将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唐慎言正费力地拉着杜老狗,而后者撞柱不成,又转头开始揪自己的头发,一副鸡飞狗跳的样子。
秦九叶看得更加心烦,一时间没太留意李樵的语气,只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算了算了,费这劲做什么?”
她说罢,便抬脚向外走去。
正殿内,心神俱疲的老唐终于将那江湖骗子劝住了,两人又开始低声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否是再叙先前那“转运发财”的大计,亦或是寻到了新的共同语言,私下控诉起果然居那可怕又抠门的坐堂掌柜。
当然,这些破事,秦九叶已经统统懒得放在心上。她的心里总有更沉重的事坠着。
她闷头走了一会,停在院子正中的天井旁发起呆来。
天井中央那方小水池中,不知何时多了几只白鸭子。
那些鸭子有些怕生,见了人来便呱呱地游走了,只留下一只站在石头上梳毛。待那一池水平静下来过后,她才发现水中多了一道倒影。
“你阿翁他……让我留下了?”
秦九叶有些乏力地点了点头,想到方才秦三友的样子,又是一阵没来由的郁闷。
可她身后的少年却很是有些欣慰的样子,语气中透着一种少见的轻快。
“那就好。”
他说完,下意识地便要靠近。然而池中影子一动,秦九叶当即便察觉,随后迅速躲了开来。
她转过头去,只见天井中的水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张琉璃织成的纱幔,亮亮的、却又阴柔得难以捉摸。
半晌,李樵终于沉沉开口问道。
“阿姊为何躲我?”
他是当真不知,还是明知故问?
秦九叶有些猜不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继续沉默着。
少年神色不甘、又凑近来,宽肩像座山一样向她压来,蓦地便生出一阵压迫感。
秦九叶自知不能再放任下去,连忙抬手抵住对方、保持住两人间最后那点距离,顿了顿才有些无奈地开口道。
“没人告诉你吗?姐弟之间并不是这样相处的。”
他终于停住,随即慢慢退开来,脸上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困惑。
“那是怎样相处?阿姊教我。”
秦九叶被问住了。
老实说,她也不知道。她没有兄弟姐妹,金宝是来混饭吃的,常常要看她脸色,大多数时候只能算是她的学徒兼伙计。
拥有一个从小到大朝夕相处、一起玩闹成长的至亲,是她不存在的经历。
她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心虚,简短回道。
“总之,不是这样。”
他不肯轻易放弃,又反问道。
“那是哪样?”
“就像之前一样,”她终于找到了准确的说辞,十分肯定地说道,“我记得先前咱们不是做得挺好?在村子里两个月也没人问东问西……”
“那这样如何?”他突然便伸出左手牵住了她的右手,“从前外出的时候,阿姊不是总会这样牵住我的手吗?”
少年左手的手心很粗糙,指腹、虎口、掌丘处都覆盖着一层茧子,握紧的时候好像两块干燥的木柴将她的手夹在了中间。
不知为何,他明明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却令她有些张不开嘴。
秦九叶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说话,我就当做可以了。”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颊上隐隐露出那个梨涡,瞧着倒真有几分阿弟的模样,“督护不比村里人,凡事还是要小心些才是。以后若有外人在,我们就这样相处吧。”
这最后一句话好似寒冬腊月里的一桶冰水浇在秦九叶头上,令她方才那难以开口的奇怪感觉瞬间消散。
他只是在维系自己的伪装,而她不过是他伪装时需要的一件道具罢了。
秦九叶轻轻抽回了手,又恢复了方才疲惫出神的模样。
“哪那么多以后呢?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她扭过头去,注视着天井中那只梳毛的鸭子,再没有回头去看他脸色,“总会结束的。等我解决完这些麻烦事,一切就都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