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待会就回去!”
腰间下意识被搂住,卧在腿上的呜咽声扰乱了她的意志。
“姐姐,别走,再陪我一会吧……”
“弟弟,明天再来吧,你得回家了,我也要睡觉了……”
“我不想回家,那个家让我好害怕……”
她一狠心,把他从身上拽开,对睡得晕晕乎乎的他一字一句地强调。
“现在,马上回家!有事明天再说!”
他刚想撒娇,还没说出口的话被她严厉的语气打断了。
“这是命令!”
瞬间蔫下来的他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看着她夹起书本消失在了院门后,撅着嘴提过压成馅饼的书包慢慢站起,抹了一把噙着的泪花,磨磨蹭蹭地走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往后的日子里,小孔令麒似乎已经爱上了这个一放学就自动进入的连接现实与梦境的休息区。
他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着小程蔓,和她一起去找日常玩到忘记时间回家的程菽,在她的辅导下写那天书一样的作业。
虽然依旧笨到总是挨她敲脑袋揪耳朵,可是他每次都是咧着嘴在傻乐,毫不在意地揉揉她下手的地方,擦掉错成一锅粥的句子数字后,再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
一边是程菽的任性和父母的忽略,一边是小孔令麒的乖巧可人,平时像个小大人般的小程蔓,总是能在和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相处时,露出本来属于这个年龄的难得笑容。
她会给他讲东北农村流传的各种奇奇怪怪的老故事,有时一些诡异的情节能把他唬得差点尿裤子,但最后还是会把魂哄回了躯壳。
而学精的他也不再空手上门,偶尔会从家里偷偷找到一丁点完整遗漏的零食带给她。
一块白糖糕、一片蝴蝶酥、一枚青团子,这些从未尝过的江南特产,也渐渐治愈了她身为女儿却不被父亲同等宠爱的失落心灵。
他特别享受看着她不舍得风卷残云的吃相,尽管也馋那齁甜掉牙的味道,但始终忍住分食的欲望,痴痴地沉浸在她含化甜蜜的幸福笑意中。仿佛充满多巴胺和肾上腺素的汁水,也流淌在自己心里一样。
一天下午,放了学照例背着书包来报道的小孔令麒,才刚刚走到那棵树下,看到一个蜷缩在院门口的壮汉,抱着膝盖面露痛苦在等着什么。
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喊声。
“蔓子,赶紧先把你爸送到村口,看看你哥找的车来了没!”
匆匆跑出来的小程蔓安慰了父亲几句,把他往躺坐着的爬犁中勉强挪了挪,拉起辕把弯下腰拼命朝前冲去。
没明白啥意思的小孔令麒愣愣地看着这蜗牛蠕动一般的情景,但下一秒就清醒了过来,冲着一路拖出的灰烟飞奔过去。
“姐姐,我来帮你!”
抓着尾部横木的他埋头费劲向前推,瘦小的身子被程三民完全遮住了。
“孔令麒,你别管了,当心摔着!”
被犁盘摩擦地面扬起的沙尘糊得睁不开眼的他却不肯松手,肩膀顶在架子上硌得生疼,仍然咬牙踩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跟随她发力。
夹在中间的程三民满脑子问号地瞅着前后两个孩子,特意盯着小孔令麒打量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闺女,你俩认识?”
“认识……”
“这孩子谁啊,我怎么以前从来没见过?”
“爸,说来话长,先别问了……”
总算熬到了村口,一辆手扶拖拉机已经原地待命,等候多时的程荞赶紧迎上来,帮忙把父亲搬进了车斗。
“你们回去吧,我陪爸去医院就好!”
拖拉机吭哧吭哧地开走了,留下半身土的俩姐弟在不停喘气。
一个挎着篮子、麻花辫上沾有草末的黑胖女孩路过,来回扫视着狼狈的俩人,笑着吆喝了一句。
“哟,程大爬犁,今儿又出了趟工呢?”
“赵晓默,别咋咋呼呼了,我没心思和你闹……”
“怎么着,今儿不带程菽,改遛弟弟了?”
呲牙笑着靠近的她让小孔令麒心生畏惧,不由得躲到了小程蔓背后。
“弟弟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来,刚刨上来的地瓜,算是见面礼,拿着!”
望着递到眼前还挂着泥巴的地瓜,他照旧没有胆量接。
“行了行了,我这弟弟怕见生人,就别为难了,我替他收下。谢谢啊!”
“谢啥,甭客气!我走了啊!”
看着她脑后的小辫一跳一跳地跟着人拐过了墙角,无奈叹了口气的小程蔓摇摇头,拍拍把自己衣服拧成麻花的那对小脏手。
“可以撒开了,快去洗洗你这泥爪子吧。”
井沿上盛了半桶水,俩人轮流替对方擦去脸上的污垢。
“姐姐,刚才伯父是生病了吗?”
“关节炎,老毛病了。村里又没有能治的医生,一犯病就得赶紧送镇上的医院。”
“每次都是你去送吗?你不是有哥哥吗?”
“我哥是我妈的宝,我妹是我爸的心肝,剩下一个我谁都不疼,有活就得上。”
“谁说的,我就疼你。”
她本想敷衍过去,可是看着他单纯中透着坚定星芒的目光,心里竟然有点感动。
“谢谢你了。”
把那个涮干净的地瓜甩干了泥水,塞回到他手里。
“拿着回家吃吧,味道很好的。”
她正欲离开,身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住了迈开的脚步。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面露诧异的她转过身来,看到了仰着头委屈得要哭出来的他。
“没有,我也喜欢和你在一起玩啊……”
“不,我以后也想和你一起玩,像爸爸妈妈那样……”
这一下把她弄慌了,趁四下无人,拉过他躲到了那棵树后。
“你又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小孩子家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他随手扯下书包,和地瓜一同扔到旁边,背过去掀起衣服,腰上深浅不一的淤痕令她始料未及。
“你……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我爸……昨天拿皮带抽的……”
部分已经肿起了高度,她再也绷不住了,丢下一句“原地待命等着我”,头也不回地窜进了家门。
静悄悄的田野上,忙活的人们都已归家,袅袅炊烟里混合了各种饭菜的油香。
一个临时铺在几堆草垛后的垫子上,趴着不敢动弹的小孔令麒紧攥手中的秸秆,强忍泪水感受着涂药的身子泛起一阵阵火辣辣的撕痛。
昨晚的父亲在暴打母亲到昏迷后,看到自己依然进展停滞的成绩更是怒不可遏,拖过他又是一顿毫不留情地狂抽。
挣扎不掉的他只能坚持到父亲喘气撂下皮带的空隙,那句比甩在身上更难受的话灌进了耳中。
“你以后爱咋的咋的,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皮带掷落在母亲无力阻拦的双脚旁,他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哀嚎,只是含泪抬头瞪着眼前这个已是陌生人的父亲,拼命把满腔怨恨压回心底。
裤腰上轻轻的触感,霎时将他从噩梦中惊醒。
“姐姐,不要……”
“我得检查一下有没有破皮……”
“不行……”
“都叫姐姐了,还怕什么?”
“那……那你轻点……”
小心解开校裤上的系绳,一点点褪下倔强的防线。
已经青红一片的臀部瑟瑟发抖,依稀还能辨认出些许皮带模样的印记。
“好像没有破皮,我先给你试一点药,疼了就说……”
“好……”
微凉的药雾蒙在了变色的皮肤上,局部伤得较重的地方像滴上了滚油,在黏膜间弥漫着噬肉的灼热感。
“好疼……疼……”
想捂伤口的手被猛地按下。
“别碰,等药效过去就好了……”
俩人对抗拉扯了好一会,才逐渐平静下来。
一件外套轻轻地盖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歇会吧,我去去就来,别乱跑。”
他一脸茫然地望着她绕过草垛消失的背影,脊梁蹭到还留有体温的衣服,默默吸了一下有些堵塞的鼻子,不知不觉陷入稻草中打起了瞌睡。
当他再醒来时,一股烧烤的鲜香扑面而来。
睁眼一看,一只烧得半焦的地瓜在地上直冒热气。
还在用草叶擦手的小程蔓,冲他笑了笑。
“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然而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枚裂开的皮中透出几缕金黄的珍宝。
“想吃吗?”
他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忍俊不禁的小程蔓伸手掰开了沙甜的目标。
两轮融化的暖阳在她掌心里绽开了火热的余晖,丝□□人的气息萦绕鼻息。
“你要哪一半?”
“都行。”
结果两半都放在了他手中。
“这就是刚才那个姐姐给你的地瓜,都是你的。”
捧着还烫手的美食,他不禁愣了。
虽然作为家里独生的大少爷,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可是现在,他动摇了。
“姐姐,你也吃……”
“不用了,就当是你刚才帮我的回报。快尝尝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确实也饿了,没过一会就啃得满脸黏糊。
“这地瓜好甜啊!”
“东北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比你给我的那些糕点还美味呢。”
可是吃着吃着,嘴里的味道渐渐不香了。
“姐姐,我以后能来这边吃饭吗?”
“为什么?”
“这里比我家更有家的样子。”
“你要是来了这边,我去上海就找不到你了。”
“没事,等你到上海了,我请你吃饭。你喜欢吃什么,直接和我说!”
“吃素。”
“干嘛吃素啊?我带你去吃大餐,什么都有!”
望着他信誓旦旦的眼神,小程蔓有点伤感。
“好,吃大餐。东北的饭馆有很多,我也等你来……”
她坐在草垛旁,胳膊叠在双膝上静静地俯视着他继续炫饭的小模样。
一直在憧憬的以后,真的会存在吗?
他们将来能坐在东北或者上海的某一张桌前,面对面吃着给予彼此的梦想大餐?
皓月当空,星辰闪烁。
藏在草垛沙发里的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废话。
“姐姐,你是什么星座呀?”
“狮子。”
“我巨蟹。”
“是吗?我之前我以为你会是一个射手座。”
“?”
“现在接触下来,还真有点像个巨蟹。”
“你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啊?”
“你自己猜去吧。”
他挠挠发间的草屑,还是没琢磨出来。
拢过他肩头的外套,她再次投来关切的目光。
“还疼吗?”
“疼啊。”
“那怎么办?”
“不知道,我真不想回去了。”
“可是你现在确实不能留在这里……”
“没事,我在这睡也行。”
“别开玩笑,你这伤还要去检查的,睡这万一感冒发烧了你会更遭罪!”
“我不管,今晚我就呆这了。”
“不行,你快起来,把外套还给我!”
“好疼,快放手……”
她下意识松开了,他又耷拉着脑袋装起了糊涂。
“孔令麒,别耍赖皮,小心我揍你!”
他依旧闭眼不肯就范,心里却暗中乐开了花。
脑瓜子很沉,也转不动了,似乎吃下去的不止有可以拔丝的地瓜,还有别的……
“喂,你醒醒,你是喝了多少啊你……”
周围的温度降得太快了,他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相反倦意越来越浓,洒落在头顶的究竟是草籽还是雪花,都不重要了。
“你不能在这睡,你在这儿睡你会被冻死的!”
耳边熟悉的催命声越来越小,他完全进入了无人之境,意识像流星一般划落天际。
是梦变成了现实,还是现实活成了梦?
优秀的她单身至今,究竟在等什么?
他的事业感情屡战屡败,何时才能逆袭翻身?
彼此之间是打算错下去,还是过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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