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国庆前夕。
松江市各行各业的代表队在主干街道上例行排练庆祝的游行活动,所到之处喜气洋洋。
人群中带领部分战士维持秩序的苏文谦,看着眼前的一切感慨万千。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有着相同念头的,还有一个人。
钟楼上某个几乎看不清具体情况的窗缝里,一支黑黝黝的枪口正藏在爬山虎的叶隙间虎视眈眈。
窗后的阴影里,蛰伏着那个熟悉的男人。
身着带有补丁的灰布旧衫,头戴汗渍斑斑的乌毡帽,一脸蓬乱不齐的半白胡子,活脱脱一个劳苦大众的经典形象。
但是那双闪烁寒光的眸子,始终未减噬血的本性。
擦得一尘不染却又遮蔽反光的瞄准镜里,目标只有一个。
尽管是在百姓的沙丁鱼罐头里来回穿梭,偶尔停下来抱起走散的小孩,或是安慰涕零的老人。
但是在池铁城眼里,这是一个从未见过对自己如此赶尽杀绝的恶魔。
有过多少次可以轻松将他捏死在手中,要不是那点可怜而诡异的亲情维系着,别说到今天,十年前在钟楼粉身碎骨的,绝对是他。
现在唯一值得他担心的,是另一边后备但希望永远不被启用的新助手。
凯乐西点房的小阁楼里,正在打扫卫生的杜鹃望着已经改造成杂物间的四周,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推开那扇尘封已久的窗户,明亮的阳光射入了霉味十足的屋里。
用手遮着眼睛凭窗眺望,远处平房之间的街道上隐约攒动着人头。
趁四下无人,悄悄摸出池铁城专门做给她的一个微型瞄准镜,往游行的方向看了看。
焦距还可以,能基本清晰地将街上的一切观察入眼。
低下头继续擦着床架,耳边响起了他严肃的叮嘱。
“鹃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身份,哪怕是我被追捕负伤,一定要先保护好你的人身安全,别一时冲动感情用事。我们损失不起更多的人手了!”
“这把弹弓你拿着,但也不能轻易使用,公安非常清楚近期和弹弓有关的人是什么来头。如果情况有变,赶紧销毁,切勿迟疑!别忘了你还带着我们的孩子……”
隔着衣服触碰到弹弓的轮廓,杜鹃心里七上八下,回头瞅了一眼模糊不清的钟楼塔尖,默默祈祷着一切顺利。
一阵犹如雷鸣般炸起的鞭炮声响起,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而此时,街上的锣鼓声也沸腾起来了。
就是这个时刻!
紧盯着那个在拥挤的长队中随人潮若隐若现的脑袋,一眨不眨的眼睛微微眯下,在精确计算确认后,指头扣下了等候多时的扳机。
嘈杂声里呼啸飞出的子弹,毫无偏差地撞入头皮。
在身子触电样原地一抽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周围顿时大乱,围观群众纷纷尖叫着后退。
锣鼓声戛然而止,但鞭炮声还在继续。
借着这段时间的机会,池铁城迅速拉栓换弹,又将一名战士当胸击杀。
街上已经炸开了锅,百姓抱头鼠窜,闻讯赶来的曹必达带领警卫连紧急疏散现场,并通知封锁方圆十公里以内的所有地方。
看见这个专案组长,池铁城也是怒火中烧,当初左肩上那一枪就是拜他所赐。
可是现在不能再耽误时间,必须马上撤离。
翻出钟楼背面阴影区,攀着锈迹斑斑的窗口迅速爬下。
一个推着小车刚好从巷子里拐出来的老头,和背着枪落地的池铁城打了个照面。
老头下意识扭头想溜,被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敲晕,随后拾起墙角的石头将其瞬间砸至断气扔到一旁,掀翻小车的物品后逃进巷中深处。
蹲下来摸着脖子上逐渐失去生命迹象的苏文谦,曹必达仿佛五雷轰顶。
不可置信地看着已经染红半个帽子上的伤口,一点点停止了冒血的动静,含泪抚闭上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眼睛。
把俩人的尸体抬上担架运离现场,曹必达脑中立刻展开了激烈的思考。
如此精准的枪法,掐着现场排练庆祝声音最大的时候袭击,这样的实力除了前段时间刚刚正面交锋过的水母组,还会有谁?
是池铁城?难道他没有死?
回想起只有那顶从天而降的礼帽被带回局里,作为凶手在爆炸里已无生还的替代品匆匆结案,曹必达不由得后背发凉。
没有找到任何尸体,那就说明水母真的还在!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眼前,立马站起来命令。
“所有人听令:一分队跟我到下水道搜索,其他人在各街道马上追查凶手下落!”
把枪三下五除二拆卸完毕,分开几个地方秘密隐藏好,躲在下水道一隅的池铁城换上手枪准备前往入海口。
几声杂乱的脚步引起了他的警惕,难道公安就追过来了?
贴墙静听,还有含糊不清的对话传来。
自从上次隐匿水中爆头殷千粟,这里成为第一时间公开的怀疑地点,完全不意外。
至少注意力放在这边,可以让杜鹃那边少一些压力。
关键是,她会不会及时处理掉弹弓?
想起还埋在秦家大院的炸弹,池铁城居然笑了。
曹必达,但愿没有了苏文谦这个帮手,你能自己发现秦鹤年也需要保护,然后就过去替我把这个老不死的一窝端了吧。
压低身子潜入暗处,他悄悄地转移了阵地。
地上影影绰绰的脚印很快就让战士们明确了方向,曹必达带队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入海口,
然而洞口前除了轻微荡漾的水面,什么也没找到。
正准备悄悄摸过去看个究竟,身后却传来了几声沉闷的枪响。
一行人搜了半天才发现那个倒在血泊里的战士,旁边还有一些洒落的血迹,但是无法用来追踪。
打算抬走伤员的人发出一声惊呼,还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藏在对方衣服里的手雷引信已经喷出了火星。
爆炸的震感让地面的路人都吓得不轻,看着浓烟里不同程度挂彩的彼此,更让曹必达怒不可遏。
他一个激灵,想起了水母组一开始的目标,其实是秦鹤年。
顶着一身烟灰回到马路上,又赶紧驱车赶往秦府。
掠过草丛的车刚冲入甬道,一连串蘑菇云由楼里的窗口释放,眼前大半个宅院吞噬在熊熊烈火中,彻底看傻了刚下车的众人。
消防队和公安在现场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跌坐在路边的曹必达濒临崩溃。
听着街道那头此起彼伏的各种交响乐,杜鹃在阁楼上揪心地张望着。
原计划三声以内的枪响没有问题,说明池铁城完成了对既定目标与备选目标的狙击,并顺利脱身。
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就是未知数了,他有没有成功摆脱追捕,会不会受伤,都不知道。
他答应过自己,决不会把公安引到这边来,等到暂时平安了,就会放一个绿色的气球通知自己。
公安也在枪击发生后没多久来到店里搜查过,毕竟这里原本是他掩饰身份的藏身之处。
幸好弹弓没有被发现,也没人认识杜鹃,在确认西点房早已不存在池铁城的任何踪迹后,这些大兵又离开了。
直到傍晚下班也没守到气球,杜鹃越来越害怕了,一路提心吊胆溜回了小屋。
他第一次这么久没回家,她独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坐立不安,紧张出汗的手心攥着怀表不敢放下。
夜已深,喧闹的松江逐渐安静下来。
杜鹃仍然坐在床边,盯着一旁铺好的位置发呆。
三声短促的敲窗惊醒了她,扑过去一看,居然是池铁城!
把他拉进来后,右肩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破衣和无力下垂的胳膊吓了她一跳。
“铁城,你……”
“没人跟过来,赶紧找工具,帮我把子弹取了……”
杜鹃没敢耽误,立刻锁门关上外屋的灯,将他推进卧室。
瘫在椅子上的池铁城伸手去扯衣服,被杜鹃制止了。
费劲扶他上床躺下,找了一些干净的布垫着,小心去解满是灰尘的破衫。
梅晚香急匆匆烧了点热水端过来,俩人一起慢慢揭下粘成一片的衣服,血肉模糊的弹孔让她们霎时穿越回到了初次照面的那晚。
手忙脚乱地擦去凝结的污血,镊子也用酒精消了毒,可是没有麻药备用。
见杜鹃迟疑,池铁城抄过扔在床头的衣服塞进口中,竟然伸手要抢镊子。
“不要!我来……你撑着点……”
头上冒汗的他眼里急不可耐,示意她马上动手。
“杜鹃,别犹豫了,快点,再拖下去感染会更严重……”
帮忙按着池铁城的梅晚香也不忍心看了,杜鹃抹了一把眼泪,咬牙把镊子探了下去。
口中衔着的力度倏然收紧,脖子上青筋暴起,额前的汗水同伤口的鲜血汩汩淌出。
用毛巾吸去血污的干扰,杜鹃拼命拨开阻碍,终于把沾有碎肉的弹头夹出了伤口。
染得透彻的毛巾已经让脸盆中的水面目全非,梅晚香赶紧端出去换,杜鹃拿过仅剩下一条临时新买的毛巾叠起压住弹孔止血。
几乎虚脱的池铁城脸色苍白,汗水浸湿了头发,自始至终没喊一句,眼皮已经无力地合上了。
“铁城,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疼……”
伤口再深一点就到肺部了,杜鹃小心拽出他嘴里脏兮兮的衣服,用袖子擦着他大汗淋漓的脸,生怕他晕过去了。
“没事,我上次还自己取过子弹呢,忘了吗……这点小伤,死不了……”
杜鹃握着他冰凉渗汗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噙着泪水望着虚弱的弟弟点点头。
“我也不允许你死,回来就好……”
新的热水重新烧好了,一点点清理掉伤口附近的污垢后消毒完毕,并擦好身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准备给他打青霉素时,他挣扎着拒绝了。
“万一明天被抓到,这药就浪费了……林医生只给了这么多,留给你后面生孩子再用……”
“都一天了,又包了这么久的脏衣服,要是伤口感染腐烂,我可不同意你就这样离开……”
“就当是为了我,对自己好点吧……”
他无可奈何,只能答应了。
挂好吊瓶后喂了他一些温开水,但实在没有胃口吃饭,只能看着他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收拾干净所有的用品,杜鹃累得也钻进了被窝。
伸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他憔悴的侧颜令人堪忧,仇是基本报了,任务也应该完成了,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仍然是个未解之谜。
第二天清早,尽管头脑还不太清醒,他执意要回原来的里屋去睡,并要求上锁门窗。
“不能让这个家里有明显的男人生活痕迹,公安虽然不能强行破门搜查,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摸到这片贫民窟一样的地方来……”
俩人无法反驳他的担心,只能搀着他再次挪进了那个许久不见的角落。
重新卧在桌面的铺盖上,放了一把匕首在枕头底下,简单吃了一点粥后,他默默把自己埋进了毯子里。
替他倒好水放在身边,杜鹃一步三回头地锁上了门。
街上依然戒严,昨日的万人空巷,今天只有讨生活的商贩勉强露面。
杜鹃边擦着大堂里的玻璃柜台,边听着经理和小蔡在一旁的窃窃私语。
昨天的一系列操作,让公安方面前后伤亡了接近十个人;而秦家大院的爆炸,至少半个楼里的活人都没了,包括当时在书房听收音机的秦鹤年,也在送医路上不治身亡。
杜鹃只知道池铁城那几天半夜断断续续出去了很久,也对他布置路面延时压力控制炸弹的设计略有所闻。
但是没想到,他一个人居然掀起了如此大的波澜,让对方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只中了一颗手枪子弹,真的算是很强的实力了。
也许他确实是天生的优秀杀手,才能多年在鬼门关玩得一手好牌。
假如这次能坚持到危机解除,他愿不愿意离开这个伤心地,和自己找到一个不会有人质疑的地方,安心开始他们的生活?
回日本吗?他曾经是那样卓越的抗战人物,会接受身边的伴侣,原本是个自己非常憎恨的敌人?
或者,去香港还是台湾?
与狼共舞是在刀尖上玩命,可也是选择了和忠诚相厮相守。
反正自己这辈子,别无所求了。
正如三个月前重伤卧床一样,池铁城一直没有出过门,连换药的工作都自己做了。
每天他仍然委托梅晚香带回当日的报纸了解动态,也时常交流从她店里的收音机听到的各地播报。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出去了。
头晚杜鹃给他准备好一些破旧的衣服,让他穿上看看效果。
剃成板寸的发型和遮住半个脸的胡子,加上较长时间的宅家弓背,乍一看状态松松垮垮,同之前精神抖擞的军人形象相差甚远。
“铁城,真的要出门工作了,还是要千万当心……”
“我知道,现在你就专心在家养胎吧,其他的事交给我就行。”
“你要和我保证,在外面的每时每刻都要保护好自己,我要看着你每天平平安安地回来。”
“那你也要做到别抛头露面,在孩子出生前,必须要完完整整地出现在家里。”
“我会做到的。”
“我也保证做到。”
靠在他恢复健康的肩上,感受着胡子轻摩额角的酥痒,杜鹃不禁好奇他们对调责任后,一切会发生怎样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