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力,哈哈。”
他笑着说完瞧了程蔓一眼,顺手擦去她黏在嘴角的一丁饼皮。
有几个同学老远看见田爽,招呼她一起去聊天,树底下重新变成了难得的二人世界。
程蔓习惯性地撩了一把头发,才发现暂时不用了。
看看旁边吃得仍然尽兴的孔令麒,她拿过纸巾擦着手和唇上的痕迹。
“怎么今天准备得这么充分,连梳子都会随身携带了?”
“因为……我觉得应该要带。”
“也是他告诉你的吗?”
孔令麒吞咽的节奏慢了一秒,但还是会意地笑着点点头。
“昨晚又看见和听到什么了?”
他转过来看着程蔓,眼中五味杂陈,慢慢放下了手上的食物。
一排排杨柳沿河绿影相连,近处高大的荫凉下,池铁城背靠树干,慢慢打磨着捡到的一丫手指粗的树枝。
杜鹃乖巧地坐在旁边,边吃着他新做好的舒芙蕾,边看从刀刃之间削落下的窸窣碎屑。
她拿起地上放着的两三个已经粗加工好的小树杈,犹豫再三后终于问道:
“确定真的要去报仇吗?”
“确定。”
“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日子,如果因为这个又陷入绝境,你真的不后悔?”
“我为他疯了半辈子,从那个毁在日本人手里的家中带他出来混,到搭档狙击抗日,再到反目成仇,我已经不欠他什么了。既然他的世界早已容不下我,我也没必要再去讲什么情面。”
“说白了,我生来就是个索命鬼,至于要谁的命,谁挡道,就是谁。”
他冷冰冰的语气,让杜鹃嘴里的蛋糕瞬间不香了。
“别担心,我会考虑得非常周全才动手,不会连累你们。假如真的做不到,我池铁城这辈子先立下誓言,下辈子肯定先还给你这条命,只要你不嫌弃。”
她心头一颤,拉住了他握着小刀的手。
“为什么要嫌弃?”
“因为我只会按照狙击手的方式生活,不会照顾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感情。谁只要靠近了我,到最后都是以‘悲惨世界’收场。”
“不是这样的!”
杜鹃突然抢下小刀,他下意识地一翻手腕把她揪住,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稍微松开了指头的力度。
幸好周围没有其他人,耳边除了河水静静的流淌,只有树林深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铁城,你是个很优秀的男人,上得了厅堂和战场,行事果断谨慎,也懂得体贴。我虽然没有参与过你和你师弟之前发生的恩怨,但是这一个月来,我能感觉出来你的好,生活和感情上,我们互相都能给对方依靠,这就够了。”
“无论在血缘还是精神上,我们都是已经失去过家的人,我很害怕,也很迷茫。在松江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身边除了梅姐,就只有你了。我不希望再次失去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池铁城冷峻的眼神里,渐渐恢复了片刻温度。
他把沾着树汁的刀面在草地上胡乱蹭了几下,收入鞘中放回怀里,轻轻揽住了杜鹃单薄的身体。
“鹃姐,自从知道有了女儿以后,我比你都想开始过安稳的日子。可是如果我不把心里堵着的这根刺拔掉,我会在剩下的时光里,每时每刻都要遭受无法想象的折磨。”
“我承认,在感情这方面,对谁都是自私的。如果得不到的,只要我还在,这辈子说什么都要去实现。因为在我池铁城的字典里,没有完不成的任务,十几年了,我一直和自己恪守着这个承诺。”
“三年了,我依然没能完成刺杀秦鹤年的任务,这已经是一个极限了。但是要完成这个,就得先把跟前最大的绊脚石搬开,也就是苏文谦。他只要一死,我所有的任务,至少可以成功一半。”
“而且这么多天以来,我早就放弃了和他的交情,什么搭档、兄弟,都是爆炸前的浮云。我不把他除掉,即使去了阴曹地府,我依然不会放过我自己,这点还请见谅。”
“但是我会在动身前的日子里,尽力照顾好你。”
他把一样东西从贴身口袋里取出来,拿过杜鹃的手,轻轻塞进了她的掌心。
“这个,我曾经视若珍宝,虽然中途有离开过我十年,也在各种磕磕碰碰中损坏过,但是已经修好了。我希望这次,它不会再坏了。”
那是当年他送给秦紫舒的时间专门调得非常精准的德国军用怀表,算是俩人的定情信物。
后来由于摔坏了,她送到老爹的钟表铺重新修好,他却没有再交回她的手中,而是悄悄地藏了起来。
“很抱歉,我身上现在除了这个旧物,没有什么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杜鹃是听过这个怀表故事的,如今终于见到了。
接过来一看,表壳上还有一些在爆炸中留下的划痕。
所幸的是,它还在走。
这是保存得多用心,才能和他一样从那场濒临自毁的战斗中全身而退。
握着体温未散的怀表,她的手指不由得颤抖起来,忍不住把头埋在了他肩上低声抽泣。
背上缓缓抚过池铁城宽厚的手掌,默默将她托在了臂弯,脸贴在她耳边,慢慢流出了一句话。
“鹃姐,谢谢你接受了我。我爱你。”
挂着树后的两只风筝,在微风下晃动出了小半个轮廓,成为了俩人此时此刻无言的见证者。
池铁城给几个弹弓都轮流缠上了新皮筋,在试着功能的好坏。
一颗颗小石子从他手中射出,击中河面随水漂过的落叶,或是自然界远近高低不一的各种目标,都是一发命中。
偶尔有质量不行的次品,也被他暂时收起来了。最后比较之下,初选了三个手感最好的新武器。
杜鹃也拿了一个玩了一会,多时不练,枪法已经生疏。
况且对她来说,弹弓这玩意就不属于她的童年。
但是出于对狙击天生的悟性,她还是很快就上手了,甚至打中了一条隐没在石下的小鱼,把它惊得蹦出了不小的水花。
慵懒地斜倚在树干上整理着风筝的池铁城,眯着眼睛不时含笑看着沉浸在射击带来成就感的杜鹃。
他的目光里,有几分感慨,也不失些许落寞。
风开始大起来了,原本平静的水面漾开了无数波纹,也把蹲在一旁采花的杜鹃及肩的长发吹乱了。
她回头望去,看到池铁城拿着风筝的笑脸,一下子就像只小兔子般欢快地跑过去了。
还沾有水珠的花,衬着她如同少女的容颜,一瞬间让他分不清这是十年前街头的第一眼邂逅,还是十年后重新焕发出的爱情光芒。
他把风筝挂回树上,小心地把花逐一编成了环,在杜鹃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端正地戴在了她头上。
她等不及跳到了河边,在水里看到自己多了几分仙气的模样,不禁羞涩地捂住了脸。
池铁城不声不响地在旁边洗了手,在衣服上蹭干后,慢慢为她打理起脑后披散的头发。
摘掉粘着的尘土和细小的碎叶花瓣,以指代梳,任凭瀑布样的黑丝在手上倾泻。
杜鹃想起来了,和池铁城见面的第一晚,他就是扎着长发。
只不过那是顶用来迷惑常人的假发,平时基本都是固于颈后。
可是现在,他已经生活在自己的真实造型里很久了。
风渐渐小了,池铁城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杜鹃取下花环抱在怀里,慢慢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
她的后脑突然被轻轻抬起,放在了一件铺平的外套上,比刚才直接枕着地面舒服多了。
她仰面看着他凝望远处沉默不语的神情,有点紧张地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就发发呆。”
“能这样单纯放松的时间不多吧?”
“是不多,我已经习惯随时绷紧神经,活在每一个任务的路上了。现在一慢下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如果你能跨过这道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适应了。”
他转过了头,干脆也支着脑袋斜撑着身体歪下来,垂眸与她对视,一丝狡黠又期待的光掠过眼中。
“这次的任务,我一定会完成。”
她笑着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
他也在外套上卧下,把头移过来和她挨到了一起,在阳光里静静地闭上了盛满自信的双眼。
午后的暑气,烘得靠在孔令麒肩上听故事的程蔓几乎睡着了,而他也在回忆中摇摇晃晃地打起了盹。
一阵突如其来的蝉鸣,霎时把两个迷糊的人都惊醒了,赶紧扶住彼此坐回原位。
“你的梦好像有一种会传染的能力,感觉每次到了一定程度以后,他们的状态就会转移到我们身上来。”
“确实是这样……”
孔令麒揉了揉眼睛,整理着垫子上已经清空的部分餐盒。
程蔓在旁边自我回顾了一下,问道:
“这俩人算是都向对方表白了,也开始约会了,那下一步是要合作报仇了吗?”
“我觉得,还没那么快……”
“事业和感情,必然有一个在路上。如果还没有开始反击,那接下来是不是要……”
孔令麒收拾的手僵在了原地。
“怎么,真的开始IPO了吗?”
“没有,我没看到……”
“那你紧张什么?”
“现在听到IPO,就有一种特别的条件反射……”
程蔓忍不住笑了,像当初在楼梯口面对略显心慌意乱的他那样,再次握住了弟弟的手。
“新一轮的融资一直都很顺利对吧,现在是路演的调试阶段了,如果反馈上来的结果,皆在可预测和解决的范围之内,那就确实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他抬头看去,程蔓眼神里的一切,就是那晚他提到共同的孩子时的样子。
欲言又止的时候,他偷偷地瞥了一下河对岸的杨柳,隐约看到从地上坐起来的池铁城,再次冲自己不言而喻的神秘笑意。
眼角的余光中,两只悬于头顶的新风筝,在微风下互相贴着,随时等候天空的召唤。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