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捡起锦囊,重新把三缕发丝装好,戴回脖子上。
陈襄坐下来,倒了杯水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看他一会儿,嘴唇紧闭,默默摇头。
陈襄觑着她,“你可以说话。”
她还是不开口,却抬手就着陈襄倒出的水在桌上写下两个字,沈窗。
陈襄不由得看了看旁边的窗扇,窗扇紧闭,但他记得,外头是一株腊梅,已经打了花苞,过两日就能开花。
陈襄看了她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个冷透了的面饼,还有一只桔子。
桔子橙黄,比沈窗穿着的华服还亮眼。
“给你的。”陈襄把桔子递给她。
沈窗毫不客气剥了桔子来吃,她吃得快,好似这个男人要跟她抢,可陈襄没有,他只是看着她,看她吃得很快,不见狼吞虎咽,只是腮帮微鼓。
天下灾荒连年,这桔子是稀罕物。
她几口吃完了,没给他留一瓣儿。
进了皇宫,其余人都去抢金银财宝,他却捡了一个桔子,这身衣裳也不是从死人身上扒的,是挂在尚衣局的新衣,是他绕了些路去取的。
沈窗吃完了,重新回到角落,她像一只闯入狼群的狐狸,通体雪白,一瞬不瞬看着他,眼眸清透无害,深藏着防备和警惕。
陈襄看着她的脸,“你过来。”
沈窗走过去,一直走到他身边很近处,陈襄又看了她的锦囊一眼,转向她的发髻,抬手飞快,捉出了里头的锐物。
锐物是一支磨成尖刺的木锥,木锥通体乌黑,光滑发亮,因被人握在手里长期把玩,锋锐堪比一支箭镞。
沈窗诧异望向他。
“你比我想的聪明。”陈襄对她说,“明日是你最好的机会,你若能把握住,引得傅钺注意,日后连我也要对你俯首跪拜。”
沈窗不明白,陈襄也不解释,他没再多看她一眼,带她穿过军营,到了宫墙下。
晋朝皇室的男人们立在皇宫下,女人被隔开站在他们不远处。
陈襄将沈窗放进女人堆里,自己则去了前头,与晋朝的文武大臣站在一起。
东风吹拂,刺人脸庞,站了不一会儿,黑压压一片军队自青龙大街缓缓移来。
是黑甲黑服的龙武军,他们高举长枪,步伐一致,铺满长街,看不见尽头。
到得皇宫下,武侍分列,让出正中的傅氏新帝傅尚。
傅尚年近五旬,须发半白,眼神温和嘴角含笑。
他看着城防军各将领,“赵氏一族鱼肉百姓,众将军今日所为可谓义比海深,省去了我朔军男儿许多无谓的牺牲,然而赵氏一族不除,天下难安,还请诸位亲灭贼党,祭我大朔勇士英灵。”
陈襄听得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明白他只是要他们的投名状。
早先便听说傅尚疑心重,看来传闻非虚。
赵晋旧臣犹疑之际,陈襄率先站出去,朝傅尚一跪,大呼万岁,继而拔剑朝旧主而去。
晋帝老态龙钟,拖着一身肥肉,被陈襄一剑刺穿肚皮,鲜血滚流,陈襄还觉不够,握剑横切开他的肚皮,里头脏腑黄油流了一地。
赵氏子女皆尖叫号哭。
陈襄开了头,其余人也都争先恐后拿旧主开刀。
一时间,场上血流遍地,姓赵的男子接二连三倒下。
傅尚看着赵家的男儿一个个死透,笑意更加温和了,晋帝荒淫无度,儿女数也数不清,眼下却没有一个救得了他的。他不一样,他有三个儿子,一个能文,一个能武,第三个年纪小,性子纯粹,都是他的好儿子。
傅尚转向那些女子,她们看他的眼神淬毒,他的笑意冷了片刻,随手指着她们,侧首道:“这些,都给二郎吧。”
傅尚的语气如同春日赏花,轻松悠闲。
站在尸首中间的陈襄却寒了一阵。他看向一直不敢对视的男人,龙武军主帅,傅家二郎,傅璋。
其人比他想的年轻许多。
傅璋身姿挺拔若山,面容冷峻覆雪,应了是,目光扫过那些女子,看向了他。
那冰凉目光下,陈襄撑不住一瞬,快速转开,瞥见沈窗混在人群中,垂着头,看不清脸。
陈襄想让她抬头,让别的人看见她,即便不是傅钺,傅家哪个都好,不要傅璋。
可她没有,她自始至终不动如山,仿佛安之若素。
一切都于事无补,陈襄不再多看她一眼。
因他表现突出,新皇下令入宫,叫上他随侍左右。
新主入宫,众人皆跪伏以送,尸首横七竖八,很快被拖了下去,只留满地赤红。
龙武军也随军进了宫,接了整座皇宫的防卫。
偌大广场中央,只有十几个女子还立着,她们或瑟瑟发抖,泪眼朦胧,或目眦欲裂,恨意冲天。
沈窗站在其间,垂着头,丝毫不显得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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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再开时,傅璋一人打马从宫里跑出来,后头亲卫跟着跑,吃了一嘴尘土。
看守的人面面相觑,十八名女子,个个姿容不凡,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他连看也不看一眼。
等到夜色降临,寒霜落下,几位妃子冷得抱在一处取暖,沈窗也撑不住坐在了地上。
唯有一名年轻的公主还立着,她冷得发抖,眉眼清冷含霜,却透着些英气,沈窗听得有人唤她玉颐。
就在众人冷得失去知觉时,终于有人从黑暗里破出,勒停马儿,扬声朝她们这方喊:“把人带走。”
献降的女子们被催着跟上那人来到一处府邸。
府邸门楣高耸,纵使寒冬之时,府内萧条,然亭台假山星罗棋布,也可窥见曾经的富贵。
进了这府邸七日日,主人家也没来看一眼。
她们被关在一起,公主们抱怨没有炭盆,有人给了暖炉,宠妃们嫌吃食太差,又有了精美的菜肴。
日子好像还过得去,偶尔想得父兄和先皇的死,她们也哀叹几句,想到前路茫然,常暗自垂泪。
有人注意到沈窗这个身份不明的,问她名姓和身份,她只摇头不答。
好像她是个哑巴。
那位公主赵玉颐却很忌惮她,只趁她睡着时与另外几位公主低声说话,沈窗偶尔听见也无心探究,她们便也把她当不存在。
被傅璋召见是五日后。
她们被带到一处宽阔正厅。傅璋在厅里等着,他身上穿着铠甲,倚在圈椅里,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提着一条马鞭。
房中侍卫成排,却没有丝毫声响,傅璋忽然丢下马鞭,几个女子吓得一抖。
傅璋旁边立着一个襕袍少年,轻轻咳了一声,傅璋才发话:“不想留下的,站出来。”
听得这话,沈窗望了他一眼,他姿势未变,神态冷冽,看似百无聊赖,目光却没有落在她们身上。
沈窗莫名有些不安。
有几名女子站了出去,沈窗知道她们都是前朝皇帝的宠妃,听她们谈话,家里的地位不低,傅氏入主上京很顺利,没有动前朝旧臣,她们若出去,即刻就能回家。
想到回家,沈窗有些动容,但她没有站出去。
她的至亲都死了,家乡路远,天下乱局未定,天寒地冻,凭她现在是回不去的。
这片刻,站出去了半数的人。
“还有么?”傅璋语声平淡,仿佛是个仁慈的人。
那时沈窗还不知道,这话是傅璋的最后通牒,虽然是否站出去区别不大。
无人应声,傅璋站了起来:“想走的,充作官妓。留下的,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