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纯点了烛火,仍旧在卧房内与乔洪吉叙话。
仆役们忽而风风火火地闯入卧房,跪在榻前朗声上禀:“老爷,有客到!”
“是谁到了?”乔洪吉笑问。
崔文纯起初尤感欣喜,却见仆役们个个面带惊惶,举止亦颇为失措。正疑惑间,猛然听得外面儿高声叫嚷,一大片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过片刻,卧房大门被大力撞开,七八十名杀气腾腾的皂吏簇拥着丘浮沉、翁策之两位主官步入屋内。
乔洪吉面色微沉,起身迎上。
丘浮沉与翁策之向乔洪吉躬身行礼,齐声道:“乔参政。”
“不必多礼。”乔洪吉略一摆手,又指着那群蓄势待发的皂吏说,“崔氏到底是世袭一等公爵府,你们平白无故地带了部众打上门儿来,究竟有何企图?”
翁策之转头看向丘浮沉。
丘浮沉会了意,立时自怀中摸出御笔手诏用力一抖,朗声道:“大理寺奉敕办案——乔参政、崔学士,得罪了。”
乔洪吉一怔,崔文纯却已扶病下了榻,由仆役们搀扶着跪在了地上。见此情形,乔洪吉也只得俯身拜倒。
见状,丘浮沉展开御笔手诏宣读。
上谕:
谗言谤毁,难掩忠骨之尚在;佞语诋斥,未碍公道之犹存。今莫度回沉冤已雪,崔缜、施世修罪迹已彰。崔、施之辈,原蒙太上皇信重,反以欺为报,是不忠也。不忠之臣,留之何益?着即劈棺枭首,立撤忠肃、忠定之谥,褫夺哀荣,尽革爵位、礼赠,追废庶人,籍没家资,一切处分永不开复。另免崔缜从子文纯翰林之职,锁囚掇香寺。特谕。
崔府一众人等听毕,当时便吓呆了。
“等不来了。”崔文纯轻轻一叹,额头一贴地上青砖,“罪臣领旨谢恩。”
丘浮沉颔首道:“既如此,本官当真要奉旨办差了。左右,抄!”
随着丘浮沉一声令下,一众皂吏分为六路,火速赶往查抄。
崔文纯目送众人明火执仗地奔向各处,不由得轻叹一声,深知崔氏一门至自己手中就算是完了;又念及自家于本朝出了十六位宰相、十八位执政、二十四位兵马节度大臣,高官显贵更有无数——昔日为历代帝王尤所恩宠,如今只因一道旨意便被倾覆得彻彻底底,自然一阵心伤。
乔洪吉坐在一旁,难免长吁短叹。
忽听一阵喧哗,莫元舒已跌跌撞撞地赶了进来。翁策之笑着为丘浮沉引见道:“丘公,这位是现任中书舍人莫元舒。当年崔缜、施世修合谋构陷,害死了他的满门亲眷。这崔文纯……其实是他的仇人。”
崔文纯淡然望向莫元舒,旋即低下了头。
莫元舒远远地站在那边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见得天已蒙蒙亮了,崔府积存这才得以被抄查干净。丘浮沉阅览格目,见其上写着:
房屋计九十五间;存银计二十九万五千余两;赤金计十二万八千余两;田庄计四十九处;太祖、太宗、英宗、德宗、文宗、昭宗、仁宗、武宗、敬宗、世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太上皇御赐诗文、书画、旨意、匾额计七百九十一份;神宗、孝宗、道宗御赐蟒衣计八件;神宗、孝宗、道宗御赐尚方斩马剑计八口;神宗、孝宗、道宗御赐一等丹书铁券计八部;敬宗、神宗、孝宗、道宗、先帝、太上皇所赐珍奇玩物计三百五十五类;名家诗文画作计六百六十五幅;历代藏书计十二万八千四百二十二卷;太祖御赐“永不降罪”金匾一块。
其余种种,不容全录。
览毕,丘浮沉由衷叹道:“早闻崔氏代代蒙受无上宠眷,原以为有所夸扬,今日方知绝非虚言。崔公坐拥如此庞大富庶的家业,定然尽心竭力,不敢有一刻疏忽怠慢。祖宗恩荣,今宵尽去。百代勋贵,一朝全除——这也是天心难测,怨不得崔公。”
崔文纯轻轻地感喟了一声,继而道:“我日夜独守空宅,复念及崔氏血裔如今仅余我一人在世,难免有身入樊笼、势单力孤之感。二公奉敕前来查抄,反助我一了尘缘,倒是别样兴味。”
翁策之笑道:“丘公,你我照旨办事儿吧。”
闻言,丘浮沉微微颔首,猛地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大喝道:“来人!将崔文纯拿下!”
几名皂吏当即上前把崔文纯按跪在地,齐声道:“听老大人的吩咐!”
莫元舒似乎想要阻止——他刚迈出一步,忽听翁策之高声质问:“莫如矜!莫非你敢抗旨不遵!”
莫元舒紧咬牙关,继续向前,不顾翁策之一声“莫元舒”的怒喝。
忽见崔文纯笑着摇头示意。
朴怀,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信我会护你?
翁策之自丘浮沉手中一把夺过皇帝的御笔手诏,继而快步来到莫元舒面前,正色道:“莫元舒!当年皇上之所以差遣你到崔文纯身边,为的就是今日。你原为东宫僚属,而今存心维护国贼,是为不忠;莫氏满门冤魂尚且泣诉泉下,你竟要与他笑泯恩仇,是为不孝——不忠不孝,妄为人臣!你若胆敢再向前一步,我即刻将你一体擒拿!”
丘浮沉适时地大喝道:“左右!”
“听老大人的吩咐!”皂吏们齐齐应了。
乔洪吉从旁瞧了瞧,立时迈步来到莫元舒身侧,挽着他的胳膊就往外去。莫元舒却只固执地不肯动弹。乔洪吉顿觉焦急,当下用了力气,将莫元舒拽得转过了身去。
翁策之转头与丘浮沉一碰目光,决心除去隐患——最起码也要逼着莫元舒亲口讲明,因而追问道:“如矜,你与崔文纯究竟有什么瓜葛?”
话音刚落,崔文纯已开了口:“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