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于官帽椅上的父亲遽尔剧烈咳喘起来,痛苦地佝下腰,下一刻,竟猛然咯出一口血。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双眸。
一瞬间心如刀绞,痛楚切齿拊肺,天旋地转之中,他被拖入一片漆黑,周围似有海浪撞击船身的哗哗声,摸不着边际。
倏地一撮红色火星燃起,是康修铭站在甲板上,点燃了一支烟,衔在唇角,目光薄冷地望着凌晨时分寂静无比的海面,对他言:“那个女人来路不明,你不能不提防她。”
一声枪鸣骤然彻响,唐培成冷漠的目光缓缓挪向他身后——那里,那位“云小姐”跪在教堂里聂理毓的尸首边,慌张地翻找何物,一起身,她裙子膝头处的那片布料浸满血迹。
她说过,她的膝盖擦破了皮。他将这话记得清晰。
涛澜汹涌,甲板凶狠地摆荡起来,唐培成猛地将香烟往地上一掷,皮鞋用力踩上去,碾碎了香烟,一手按在他尚好的肩头,另一手指出去,混杂在呼啸轰鸣的雷雨声中,他双眸怒视着他,大声吼道:“看,这一切便是她的手笔!你我皆被她骗得团团转!”
唐培成的手指紧绷指着那个方向,隔着瓢泼急雨,他转身望去,她却身处在邮轮上的舞厅里,着一袭月白色的蕾丝边洋裙,朝他走近。
嫣红的口脂一张一合,说的悉数是温言细语,却以破解棋局为挟,牵引着他心甘情愿地迈入舞池中央。
头顶华灯如炬,耳畔舞曲悠绵,她看着他领口,笑一笑,张嘴说了些什么,却被乐声淹没。
他俯身低头,贴近了一些,低声问询——你方才,要问什么?
她摇头,眉眼也笑得温和——下次再问,也不晚。
下次……依旧是惹人遐想的下次。他记得,她发丝缠入他领扣时,也是这般说的。
空气中,那抹玫瑰发油的香气好似愈渐温黁,玻璃杯清脆相碰,馥郁酒香弥散漫延。
康修铭半倚靠在低矮酒柜边,端起盛满酒的玻璃杯,笑着饮一口,另一手捻起他拂落的那缕发丝,眯眼细瞧,语调谐谑:“那位云小姐,倒也是个知疼着热的人,心思细腻又体贴人……”
手松了,那缕细长乌黑的发丝随之飘落,坠到中途,屋里的窗猛然从外被风掀开,冷风灌进来,将发丝高高卷起,飘荡着,飘向一张病床。
那里站了一位横眉冷目的老中医,她那番话回得不卑不亢:“医药之目的,为救天札,已疾苦,非为保存国粹。”
转而病床上的男孩猛咳起来,四肢不住地抽动,面色涨得青紫,嘴角涌出白沫。她俯身解开孩子的衣领,扶他侧身躺好,一套动作行如流水,那是她专长的领域,再熟习不过。
身边充斥着糟乱纷杂的声音,男孩母亲的啜泣,船员匆忙去开窗而急促且沉重的步履声,船医与锁眉凝视的大副附耳低言……梦境中的光线悉数落在她面庞,她神色是那般镇静,心思全然投入于她的病人,屏声静气,侧颜依旧柔和,却比往常要冷漠。
倏然间,猩红的帷幕层层堕下,将梦中的人诡诞吞湮。贺聿钦猛吸一口冷气,于沙发中陡然惊醒,鼻息略显不稳。身上有柔软的东西覆盖,低头才发觉是一条堇色的羊毛毯。
毛毯不知是何时盖在他身上的,又是何时滑落,引得他醒来。
他定了定神,抬眸看墙上摆钟,其上的时针早已略过十与十一的刻线,已然迫近十二。
他敛眸掀开毯子,站起身,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此时与空气贴近,似有阴风飕过。
房间的角落里,亮起一簇微弱光亮,光线很柔和,兰昀蓁坐在书桌边,正伏案写着什么。神情专注且投入,恍惚之间,竟渐渐与梦中那张脸孔重合。
隐约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抬起头,见贺聿钦已经起身,正将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系好。
她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表,离正午十二点只差一刻钟了。
“在写什么?”他走近,目光先看她,再落到桌面。
“对照药方。”兰昀蓁抬手,阖上钢笔笔盖,“缨馨病时,还用了些其他药品,我写下来,看看康先生的药剂能否改一改,用些易得的药。”
贺聿钦点了一点头。案桌上,清秀的字迹在平摊着的两页纸上铺满,大抵是顾虑他在休憩,她只将灯旋到最低的亮度,也不知双眸要疲劳多少。
兰昀蓁将那两张药方收拾好,垂头边说着:“我一心扑在这上面,竟忘了时间,可有耽误你要紧的事情?”
贺聿钦低眸瞧她侧颜:“并未。”
他哪里有要紧事,所说的一刻钟,也不过是见她一清早便过来,忙得连早餐也未吃几口,想让她回房歇息。
这些事本无关她痛痒,她付出不少,他不愿见她劳累。
房门锁咔哒一声被钥匙旋开,兰昀蓁望过去,来人是唐培成。
他手中拎着一个纸皮袋子,匆促归来,视线落定在她脸上时,脚步显然一顿,又瞅了眼贺聿钦,却也未再说什么,只是脸色冷淡许多。
“他现在如何?”唐培成问贺聿钦。
“云小姐照顾,已好了许多,人在卧室里躺着。”贺聿钦似乎偏要提她一句,容色却云淡风轻般。
唐培成点头,又瞧一眼兰昀蓁,转身拿药迈进卧室。
“医务室那处挨山塞海,你又是如何钻天入地,大显神通取到药的?”康修铭唇色仍是苍白的,却又要风趣幽默起来。
“我要讲的,可不好笑。”唐培成平常也岸然板正不过,可今日这话一出口,却更甚。
康修铭敛了容:“出了什么事?”
空气中寂静了半晌,唐培成肃然危坐,默了好一会,方开口:“这药,都是从几位逝者的家属那买的。”
“怎会如此?!”康修铭诧异,“这病已到了如此地步?”
“何止。”唐培成坐不下去,又站起来,“有许多病得严重的,即使服了药,也已奄奄一息了。”
兰昀蓁站在门外,听着这话,心又沉了一沉。
可病痛本就如此,就像是自然法则一般,有药的,无药的,但凡染上了病,若己身抗不过,照样难以求生。
周缨馨与康修铭亦如此,不过是身份带来的偏待,与如此多人用心照料的加持,药到病除,似乎已变成一个定然事理。
“……你是说那两个留学生?”康修铭背靠着枕头,面上流露出意外。她听出来,他与唐培成在聊那日的两个留学生。
唐培成点头:“他二人运气倒不错,排号排得早,给他们拿药的护士又是勤工俭学的同胞,听闻过他二人那日在餐厅里的事迹,东拼西凑,也算是把药配齐了。”
“是了,幸好只病了一人,另一人也能帮着照顾些,这会药也拿到手,已是好过许多人了……”
兰昀蓁退出来,见贺聿钦正将窗帘布悉数拉开,阳光洒进来,让人顿觉屋内的气氛都要松快明朗不少。
她转身从医疗箱里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棕褐色药瓶,挪步过去,放到他手心里。
“这药,需何时让他服下?”他看了一眼药瓶,抬首看她。
“这药不是给他吃的。”兰昀蓁要看他手里握住的药瓶,他松几分气力,她便轻易掰开他手指,将瓶身转了一面,葱白指尖点着上边贴着的英文说明——
退烧药。他抬眸,视线与她的对上。
她回道:“少将军的身子骨也非铁壁铜墙,高热反复,只怕日后留下遗患,不好带兵打仗的。”
他目光定格在她脸庞,似是想将她参透,那个梦中疏离的她,亦或是,面前呼吸温热的她。
兰昀蓁微微一笑,不再与他多讲了,扣好医疗箱的盖子,转身走到房门口:“我去医疗中心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