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轻舟躬身作揖,“圣人言重。微臣成婚于家国大事而言实属寻常,大唐子民众广,涉及百姓,桩桩件件皆需陛下操劳。微臣岂敢以此叨扰圣听。”
这一串漂亮话说得极好,明启帝听完白了他一眼,沉吟片刻后将手里的棋子落了下去。
明启帝不说话,谢轻舟自然不敢动。
君臣一坐一立,分占珠帘两侧。眼前春水假山对半,清风骤起,花香裹挟着龙涎香气沁入鼻中。
估摸着是时候了,德公公笑呵呵上前,抬手撩起颇有分量的珠链,伸手一指明启帝面前的凳子。
“哟,谢大人,怎么还在风口处站着呢,快些进来!”
德公公是圣人身边最得脸的太监,此刻他的话便是明启帝的默认。
谢轻舟朝德公公点了下头,这才站到明启帝面前。
直愣愣的木头桩子杵在眼前,明启帝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站着做什么,坐下,免得挡着朕的亮。”
凉亭四面皆可漏光,就连摆放的屏风用的都是绢素,若是人站在屏风前细看,甚至可以看清池中的游鱼。
谢轻舟又不是站在明启帝眼皮子底下,哪里会挡着他的光线,之所以这么说,无外乎心里气不过。
看中的臣子御前失仪,被言官揪住把柄却不辩一词,还自请去外放做官。奔波几年后,好不容易要回长安了,放着千里迢迢去寻他的郡主不娶,带回来一个乡野女子,闹得弹劾折子又是一堆。
明启帝为何气不过,谢轻舟心里是明白的,谢恩坐下后,他主动接过德公公手里的茶壶,给明启帝手边的御瓷茶杯里满上。
茶叶在杯中打漩,淡黄的颜色慢慢从茶叶沁出。君臣品茗,便是开始谈正事了。
德公公挥了挥手,旁人便都退下回避。
谢轻舟面庞看着红润成熟,少年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上了历经世事的老练成熟,明启帝满意又心疼,将手边的棋盒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些年你外放辛苦,吏部呈上的考核朕早已看过,一直拿不准该许你个什么官好。”
谢轻舟捻起一枚黑子,找准经纬点,“咯哒”一声将子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决定要上点眼药。
“微臣可不敢居功。海清河晏,四海升平,民生繁盛,这都是圣人决断英明。就连微臣,也是托了圣人的福,才能得上苍庇佑,顺利返回长安。”
明启帝闻言眉梢一跳,脸色有些不好看。
“你是奉旨外任,处县令之身,能便宜行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对你下手?”
“有圣人庇佑,心怀不轨之人自然不敢。”
说是不敢,又不是不会。
他在苏城不止抓捕了训练有素的水贼,还查出走私的货物与长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挖下去,幕后之人便藏不住了,怎不被记恨?
谢轻舟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凉薄笑意。
明启帝这时才端起谢轻舟倒的茶水浅抿,压一压心头的情绪。他忽然想起今晨韩国夫人在耳边的嘤嘤絮语,旋即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去岁你来信长安,匆匆忙忙定下一门亲。你只说回长安自会解释,朕还没向你问个清楚。”
虽说天子无须过问臣下家事,可谢轻舟从小在宫中与皇子伴读,加上双亲已去,明启帝关心,过问一二也并无不可。
尤其,程御史还重重参了谢轻舟一本。
“圣人明鉴,孟氏确实是和离不久便与我成婚。但微臣始终谨记大唐律法,除了在帮孟氏和离一事上催了催衙署,让他们快些结案,其余并无逾矩之处。微臣与孟氏婚前情投意合,婚后相敬如宾,故程御史所提的强夺之罪,实属妄言。”
明启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徐徐抿了一口茶水,又叹息道:“那梨花郡主呢?听闻你成婚,她回来可是搂着韩国夫人哭了大半月。朕去瞧了,两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好不可怜。”
或许这才是明启帝今日问话的重点,试探谢轻舟是否为了专程躲避郡主,搞一出假冒的夫妻来诓骗众人。
谢轻舟起身告罪,“让郡主伤心,实乃微臣之过。”
说是告罪,面上并无半分愧疚之意。
“罢了罢了。”明启帝摇了摇头,让他坐下,“这种事情讲究你情我愿,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韩国夫人膝下唯有一女,自然疼爱,早在放榜之时便相中了你,只等你外任期满,可惜……若是你……”
谢轻舟垂眸看着棋面,眼波淡然,“郡主天姿绝色,定有更好的儿郎相配。”
明启帝见他口风纹丝不动,将韩国夫人提到的“平妻”之类的话按下不提。
君子乐于成人之美,他又何必棒打鸳鸯。
“时辰不早了,想必你夫人在家中定盼得着急。找个时间带进宫来给皇后瞧瞧,若真是个可人儿,你入大理寺之时,朕便给她赐个诰命,这样一来,程御史也不敢再抓着你不放。”
谢轻舟跪下谢恩,“微臣叩谢圣人。”
擢升大理寺在即、夫人又将得封诰命,不管是凭老谢将军的颜面,还是凭自身的能力,眼前的这位小谢大人可是圣人面前真真切切的红人。
德公公眼睛一转,矮身道贺:“恭喜谢大人!”
*
明启帝前脚才说给孟韵赐个诰命,消息后脚便传到了皇后宫里,与此同时,还有半道上被叫回来的谢轻舟。
画屏以谢轻熙的名义来请,“许久不见,轻熙娘子甚是思念郎君。”
小妹想见二哥,天经地义。德公公派去送行的小太监弯腰作揖,一溜烟回去复命。
长乐宫,众宫人早已退下。
等奉茶宫人走后,画屏亲自将厚重的雕花门阖上,然后缓步退回皇后身侧。
谢轻舟在明启帝那里已经喝过一盏,故而只是端起茶杯虚尝一口,正巧被皇后饮茶的余光瞥见,后者不由掩唇一笑。
“我这可是头等的顾渚紫笋茶叶,不比你在圣人那儿喝到的滋味差。”
皇后的话有言外之意:圣人能给你的东西,凤仪宫给的也不会差。
谢轻舟垂眸一笑,“殿下这里的东西当然好。临帆许久不曾闻到这茶香,都有些恍惚了。还记得儿时在您这儿,轻熙与我时常央回去许多玩意儿。”
皇后一下想起他们兄妹二人在凤仪宫的趣事过往,看着谢轻舟,不由更心疼。
“这些年放你外任,可见是受苦了。”
“为圣人分忧乃分内之事,临帆自当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