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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番外:苏文(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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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赶紧把你那套忠诚收起来,别再跟我提什么革命理论!’赵家奶奶横眉立目,狠狠地剜了孙子一眼,那眼神里的嫌弃与失望,像两把尖锐的刀,简直要把孙子戳穿。紧接着,她把目光转我的祖父和父母,原本因愤怒拧成麻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和善与敬佩,似乎每一道皱纹都跟着柔和起来。她胸脯微微起伏,语气诚恳又带着几分激动,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懂什么革命大道理,不过章家这一家子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那可是实打实的大好人,平日里跟谁都和和气气,处处与人为善。就说当年,我和你爷爷从乡下逃荒来到苏州城,你爷爷饿得两眼一黑,昏在了章家的门前。我一个妇道人家,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整个人慌得没了主意。就在这个时候,是章家爷爷站出来,二话不说就收留了我们。那时候,章家自己养活一大家子都紧巴巴的,日子过得别提多艰难了,可即便如此,还是好心收留了我们大半年,一直到你爷爷靠着一手制伞的好手艺,能独自撑起门面。后来,咱家生意慢慢红火起来,你爷爷想报答章家爷爷的恩情,哪知道他说什么都不肯收报酬,只说以后他们家要是用伞,到店里免费拿就行。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瞧,人家一把伞都没来拿过。要不是当年章家爷爷搭救,哪有我和你爷爷的今天,又哪会有你这个糊涂小子?你倒好,非但不感恩,还把你一白哥哥打成这副惨样……’她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踉跄着扑到父亲面前,用颤抖的双手轻轻捧起父亲那被皮鞭抽裂、鲜血浸透的衣衫,目光紧紧锁住父亲脊背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眼神里的心疼与不忍浓得化都化不开。突然,她像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转过身,‘啪’的一声,又猝不及防地给了孙子重重一巴掌。这一巴掌,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带着积压许久的愤怒。然后,她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以后少在我眼前提什么革命!都能把你的良心给革没了,这样的革命,不要也罢!’

“赵家奶奶的最后一句话,好似一记威力十足的炮弹,在这群革命小将中间轰然炸开。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脸上写满了矛盾与挣扎。站在祖父身边的那位小将,像是被人狠狠戳中了痛处,条件反射般地叫嚷起来:‘赵奶奶,你这是典型的返革命言论,是要被……’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中年男子厉声喝住:‘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只见那位中年男子几步上前,满脸怒容,一把夺过那位小将手中的皮带。他的目光随后落在被五花大绑的祖父和挺着大肚子却拼命挡在祖父身前的母亲身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与愧疚,拳头不觉间就紧紧攥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强压着怒火,质问的话语却如天际滚来的闷雷一般,从他口中滚了出来:‘怎么?你小子长本事了啊!你是想用这皮带,抽打这位风烛残年的章家爷爷,还是这位身怀六甲的章家大嫂?’

“听着中年男子那低沉却带着嘲讽的话语,那位革命小将眼中也掠过一丝羞惭,原本涨得通红的脸瞬间黯淡下来。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眼皮微微下垂,目光躲闪着,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蹭来蹭去。但似乎还想为自己分辨几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爸,他们,他们都是封建余孽……’

“‘余孽?我看你才是余孽!’中年男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熊熊怒火,如同一把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向那位小将,‘我真是想不明白,我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不在家里好好待着,天天在外面瞎折腾,如今居然闹到章家头上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有没有分寸?’他越说越激动,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你好好想想,八岁那年,你在咱家门口河边玩耍,一个不留神掉进河里。咱苏州的孩子,哪个不是在水边长大,水性好得很,偏偏就你,像个秤砣似的往下沉,在水里扑腾得水花四溅,眼看着就要被河水吞没。那些如今跟你一起胡闹的孩子,当时有一个敢下去救你的吗?没有!只有你一白哥哥,那个现在被你当成‘封建余孽’的人,在那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你拉了上来。要不是他,你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哪还能站在这里大放厥词?人家对咱们有救命之恩,你呢?非但不感恩图报,还对恩人的父亲动手,对怀着身孕的嫂子挥起皮带,连她肚子里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那一皮带要是真抽在章家大嫂肚子上,那可是一尸两命,两条鲜活的人命啊!我看你赵奶奶说得没错,如果像章家这样的大好人都被当成‘余孽’,那这所谓的‘革命’,革不革的也没什么意思了。’

“话音落下,整个院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唯有中年男子沉重的喘息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心与无奈,也像是对这个疯狂时代的无声控诉。好一会儿,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将’,微微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揪着衣角,像是鼓足了勇气,又带着几分怯懦,和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迷茫,小声嘟囔了一句:‘可,可他们都告诉我们说,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千万不要被敌人的小恩小惠蒙住双眼……’

“‘他们?他们是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气里满是质问,‘他们嘴里说的小恩小惠、大是大非,又是什么东西?你连初中都没念完,学校里的老师都被你们打倒了,你这歪理邪说是从哪里听来的?’她稍稍喘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接着说道:‘章家在咱们这一片,那可是资历最老的人家,祖祖辈辈都扎根在这里。这么多年,你可曾听哪家说过他们半句不好?我爷爷、太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倒是常常听他们念叨章家的好,说他们世世代代都行善积德。远的不说,就说大家都饿肚子的那三年,你那糊涂爹去买粮,结果把全家一个月的粮票全弄丢了,一家老小七八口人都没米下锅。你那时才七岁,还发着高烧,饿了整整三天,小脸烧得通红,眼瞅着小命都快保不住了。章家爷爷知道后,当晚就让你一白哥哥送来了退烧药,还有他们家一半的粮食。在那个时候,这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救命粮啊!章家当时供两个孩子上学,日子也不好过,吃了上顿没下顿,自己都这么难,却还是把半数粮食给了咱们。你爹心里过意不去,想退回一些,可你一白哥哥坚决不收,还斩钉截铁地说:‘我父亲说了,我们章家绝对不能见死不救!’你爹当时感动得差点给你一白哥哥跪下。就靠着章家的粮食,咱们家才熬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你也靠着章家送来的粮食和药退了烧,从鬼门关里转了回来。要是这都算小恩小惠,那你说的大是大非到底是什么?是把救命恩人五花大绑,再残忍毒打?是对孕妇和她肚子里还未出世的孩子痛下杀手?这种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事,难道就是你们心里认定的‘是非’?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儿子,你妈我没读过多少书,可我心里清楚,真正的是非标准,说到底就是善与恶。这可比你们所谓‘革命’的是非观靠谱多了。你们啊,被这场革命搅得书读不成,工作也没处找,整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折腾,还自以为在拯救天下,却连自己以后该怎么办都不知道。别人我管不着,可你是我儿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对咱们全家的救命恩人动手。还不快跟我回家!’

“说罢,她上前就要拽儿子。刚伸出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儿,转头面向身后那些跟着闯进来的老年和中年男女说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咱们进来好半天了,光顾着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却忘了章家爷爷和一白还被绑在这儿呢!都别愣着了,赶紧把他们身上的绑绳松开!之后各家领各家的孩子回家,往后可得好好看紧了,千万别再让他们跑出去瞎胡闹,连最基本的良心都给丢没了。’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受伤的父亲身上,眉头拧得更紧:‘我看一白伤得可不轻。你们几个大男人力气大,赶紧把他背到医院去。也不知道这时候医院有没有大夫值班,要是这家医院不行,就多跑几家,千万别耽搁了。章家这些年帮了咱们多少,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白被咱们自家那些糊涂孩子用皮带打成这样,却不管不顾吧!’

“话音刚落,几名中年男子立刻快步跑来,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祖父和父亲身上的绳索。祖父颤颤巍巍站在那里,但勉强还能支撑站立。而父亲,正如那位婶婶所言,索刚一松开,整个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身形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但他凭着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拼尽全身力气,用颤抖的手死死扶住身旁粗壮的梧桐树树干,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对众人说:‘不用麻烦大家了,都回去吧。也别太责怪孩子们,他们并非有意为之,只是……’话没说完,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向一侧轰然倒下,重重地昏了过去。可这戛然而止的半句话,却还是深深震撼了每个人的心。原本还带着一脸疑惑与抗拒的几个‘小将’,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紧接着,动容之色悄然爬上他们的脸庞,有一两个‘小将’的眼眶里甚至闪烁着点点泪光。几个热心的男人没有丝毫犹豫,轮流背着父亲,在夜色中一路狂奔。他们跑了好几家医院,四处打听,终于在一家诊所找到了夜间值班的医生。好在送医及时,父亲得到了妥善的救治,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他的背上从此留下了几道淡淡的伤疤,仿佛岁月的旧痕,默默诉说着那段不堪回首却又令人深思的过往。”

海天终于结束了那段漫长的讲述。他仍保持着仰望的姿态,深邃明亮的眼眸中,仿若藏着整个宇宙的浩瀚与沧桑,星光与回忆交织其中,闪烁着复杂而动人的光彩。我悄然松了一口气,万千感慨如潮水般在心间翻涌。好在这个原本残忍的故事,最终迎来了温情的结局,让我悬着的心落了地,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欣慰。我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月亮不知何时被一层薄纱般的云霭笼罩,月色变得朦胧幽淡,像是在时光的洪流中藏起了锋芒。然而,周围的星星却依旧倔强地闪烁着,一颗连着一颗,在浩瀚的夜幕里铺展开璀璨的光河。它们无视那层薄云的遮挡,自顾自地散发着光芒,如同在黑暗时代里坚守的人们。我想着海天一家人,那些在苦难中坚守的身影,又想起了那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心怀善良与感恩的街坊邻居们,心中的感动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不禁发出一声深沉的感叹:“海天啊,你们一家和那些街坊邻居们,真不愧是苏州人。”

海天立刻低下头来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与认同,嘴角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爸,你真是我们苏州人的知音。很多人不喜欢苏州,觉得它太温婉,太细腻。只有真正懂得苏州的人,才知道它温柔背后的果敢,婉约背后的坚韧。那一条条普通而沉静的小巷中,藏匿着太多厚实的灵魂,正是这些灵魂,以积聚久远的固执,坚守着苏州的底蕴,使苏州在三千年的风霜中,保存了自己真正的风骨。我,我的祖父和父母,我的那些街坊邻居,都是那些灵魂中的一个而已。”

他再次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片浩瀚星空,仿佛透过层层夜幕,看到了往昔的岁月:“那个可怖的夜晚,是我们家那荒唐的十年里最大的一次危机。自那之后,那些‘小将’被家人看得牢牢实实,再也不敢来我家撒野。没过多久,一声伟大的号召,如同命运的洪流,将他们卷入了遥远的广阔天地。在那里,他们开始经受真正的苦难洗礼。可那场风波闹得太大,很快就传得满城风雨。父亲的伤口还未愈合,上面就派人到家里来,先宣讲了一大通政策,之后便让祖父和父亲在繁重的劳动中改造思想。他们让祖父清扫我们生活的那条小巷,让父亲挨家挨户收集马桶,再送到集中处理点清洗。对于这又脏又累的劳动,祖父和父亲却毫无怨言,欣然接受。他们心里清楚,那个夜晚,他们和几个街坊邻居都说了些所谓大逆不道的话,在当时的环境下,就如同埋下了一颗颗危险的雷。一旦被追究起来,那后果,无论是对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是那些善良淳朴的老街坊们,都将是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倒不如自己吃些苦头,换来大家的安宁。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祖父都会手持竹扫帚,从弄堂这头扫到那头,仔细地将落叶、尘土、烟头纸屑清扫干净。那微微佝偻的身影,在朦胧的晨曦中,显得格外单薄。每一下挥动扫帚,都像是在与生活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不放过任何一片落叶、一个烟头,哪怕是墙角那最不起眼的旮旯,也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每一下清扫,都承载着他对生活的坚守,对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深深眷恋。父亲则天不亮就推着一辆破旧板车,穿梭在一家又一家门前,忍受着那刺鼻的气味,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马桶里的秽物倒入板车。随后,他又不辞辛劳地将马桶送到指定地点并清洗干净。尽管这活计又脏又累,可父亲的脸上始终没有露出一丝抱怨的神情。即便穿着破旧的工作服,他也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那始终挺直的脊梁,仿佛在向世界宣告他的尊严与骨气。只是,父亲早年伤了肺,干不了重体力活,每次干活都气喘吁吁,十分吃力。母亲心疼不已,想要帮他分担,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他微笑着对身怀六甲的母亲说:‘你怀着孩子,还要操持一大家子的家务,已经够辛苦了。将来还要照顾孩子,可千万不能累坏了自己。我干的活儿虽然脏,可我的心里干净得很,坦然得很。这双手不会因为刷马桶就握不住画笔,这颗心也不会在这刺鼻的气味中迷失对美的感知和辨别。’

“就这样,祖父和父亲一干就是八年,直到那动荡的岁月终于画上句号。我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渐渐长大,从小就懂得为大人分担家务,减轻他们的负担。但无论是祖父还是父母,都从未把那段岁月的沉重与黑暗带回家中。只要一回到那座充满温馨的老房子,展现在我面前的,永远是他们最温暖、最积极乐观的笑容。因此,在我的记忆深处,家中那座老房子以及后院的天井,永远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我跟着祖父练习书法、吟诵古诗文,跟着父亲学画画,跟着母亲学英语。当他们忙碌的时候,我就会一头钻进梧桐树底下那隐蔽的仓房,一本又一本地研读家传的古籍和外祖一家留下的英文原版书籍。有时,我也会跑到弄堂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让我感动的是,没有一个小伙伴因为祖父扫大街、父亲刷马桶而嘲笑我。相反,他们的眼中总是充满了对祖父和父亲的敬重。他们偷偷告诉我,他们家里的长辈都说,我们一家是整个巷子里最善良、最好的人家。更让我难忘的是,为了减轻祖父和父亲的劳动量,邻居们都自发地行动起来。有些人家会早早地起床,把自家门前的街道打扫得一尘不染;还有几家会主动把马桶集中起来,整齐地摆放在一起,方便父亲运输。在那些艰苦的日子里,邻里之间的这份关爱与互助,如同一束束温暖的光,让我们一家人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与温情。

“那段动荡的岁月结束后,那些‘小将’陆续从农村返城。历经岁月的洗礼和苦难的磨砺,他们昔日的狂热与冲动,就像被一场大雨浇灭的火焰,渐渐冷却。于是,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慢慢看清了生活的真相和自己曾经的过错。他们为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懊悔不已,回城不久,就纷纷来到我家赔礼道歉。赵家奶奶的孙子,也就是那个曾经把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的‘小将’,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痛哭流涕地请求父亲原谅。父亲赶忙把他扶起来,说自己从未埋怨过他,并诚恳地对他说:‘记住,最永恒的善良,绝不是那些喊得震天响的口号,而是藏在人内心深处的人性光辉。那是任何狂风暴雨、任何运动风暴都无法摧毁的。它就像夜空中最璀璨的繁星,即便在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也依然会发出动人的光芒。哪怕一时被乌云遮蔽,可只要耐心等待,它最终还是会熠熠生辉。’”

我缓缓地长舒了一口气,海天的这段讲述,恰似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后的悠悠余波,虽趋于平静,却依旧携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足以引人深深感叹与沉思。我不禁满怀感慨,由衷地说道:“海天啊!你可真是幸运至极,拥有一个如此令人钦佩的好家庭,还有一群至善至暖的好邻居。在那段艰难岁月里,你们一家人对信念的坚守、对生活的热爱,还有在困境中不屈不挠的执着深深地影响着你,邻里之间那浓浓的温情与关爱也时刻温暖着你,特别是你父亲,面对曾经将他打得遍体鳞伤,给他造成巨大伤害的小将们,选择了原谅,将宽容的伟大力量传递给了你,更是让你在矢志不渝地坚守正直、信念与善良的同时,还涵养出一份宽广无垠、包容万物的博大胸怀。”

海天温柔地笑了笑:“其实我父亲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原谅的。对那些本就心术不正,心中的恶意又恰好在那荒诞的岁月找到了释放的出口和施展的舞台而被无限放大的人,我的父亲是不会原谅的。就如学校里一位凭着揭发和迫害同事飞黄腾达的老师,我父亲就在那段岁月结束后勇敢检举了他。我父亲常说,这类人的所作所为,完全源自自身的恶意与不良动机,满心满眼都是如何满足自己的私欲和恶念。他们就像被黑暗吞噬了灵魂,根本不会因为环境改变,或者他人的宽容,就停下作恶的脚步。对他们一味纵容,就是对正义的亵渎,对善良的背叛,对社会公序良俗的公然践踏。而那些小将们并非本质邪恶,他们的心中都有人性的闪光点,只不过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被错误的思潮所误导。说到底,他们也是时代错误的受害者。若不原谅他们,不仅自己的内心会一直被仇恨折磨,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与安宁,那些小将们也会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难以真正从过去的错误中走出来,积极面对人生。只有选择原谅,才能让自己真正走出那段痛苦的记忆,也给别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实现真正的和解与进步。如今,那些曾经的‘小将’们,都成了我敬重的叔叔。我家碰上大事小情,他们总是第一批赶来帮忙。就说赵叔叔,不仅继承了祖父制伞的精湛手艺,还极具经商头脑,如今经营着一家大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去年寒假,他一声不吭就派一个工程队来我家,把我家老房子修缮一新,既保留了房子本身古朴的风貌,又将那些因岁月侵蚀而破败的地方精心修葺。那个工程队来了就开工,完工就默默离开,生怕打扰到我父母。父亲执意要付钱,他们却怎么都不肯收,只说老板交代了,这是行善之人应得的回报。祖父去世的时候,整个巷子的街坊邻居都来为他送行,那些小将们更是以晚辈之礼,为祖父披麻戴孝。他们常说,章家爷爷是他们灵魂深处的启明星,是永远照亮前路的信念之光。”

“是啊,你父亲说得对,无底线的宽容只会带来正义的缺席与善良的蒙尘,只有真正的宽容才能带来人性的复苏与温暖的回归。”我不禁发出由衷的感慨,接着话锋一转,抛出一个一直在我心中盘旋的问题:“海天啊,听你讲了这么多,我留意到一个挺有意思的细节。你们那儿的街坊邻居,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上了岁数的,都尊称你祖父为‘章家爷爷’,可对你父亲和你,却大多是按年龄论辈分来称呼,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呀?”

海天又笑了:“爸,您的心可真细。其实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隐情。祖父在我们这片里,是实打实的耆宿,年纪最长,阅历也最丰富。而且他和我父亲的年龄差距将近六十岁,要是严格按照祖上的辈分来算,不说我父亲了,就连我这辈分都出奇的高,有两三个年过半百的人,见了我都应该恭恭敬敬喊一声叔叔。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大家便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个默契,都尊称祖父为‘章家爷爷’,至于我父亲和我,就按实际年龄来论资排辈。对于这个不成文的约定,祖父和父亲非但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感到一种别样的自在。尤其是平日里被大家打趣称作‘老古板’的祖父,在这件事上显得特别豁达开明。他常说:‘真正的尊重是源自内心的认可与敬重,而不是拘泥于那微不足道的辈分和称呼。’所以,就从这一件小事,便能看出祖父绝不是那种冥顽不灵的老顽固。他坚守的不是迂腐陈旧的繁文缛节,而是流淌在血液里、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准则与信仰。”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海天,你说得没错。在那个混乱不堪、风雨飘摇的时代,守住内心的准则与信仰,远比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要艰难得多。就拿咱们北大来说,有像我父亲和你严伯伯这样坚持真理、宁死不屈的人,但更多的人,在时代那汹涌无情、令人窒息的洪流里身不由己,最终选择了妥协与屈服,其中不乏在学界声名赫赫、德高望重的宿儒大家。就说你汤伯伯吧,从五十年代末期开始就不断遭受打压。动荡岁月的大幕刚一拉开,他就被无情地终止了讲课资格,被迫下放到干校。十多年日复一日的折磨,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身心俱疲,最终在精神与□□的双重煎熬下,他再也撑不下去了。在那段黑暗岁月的最后三年,他被迫加入了那个人人唾弃的写作班子,担任了材料组组长。海天啊,你能想象吗?你汤伯伯那个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儒学研究上的泰斗级人物,在那个疯狂而荒诞的时期,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为批判自己尊崇了一辈子、视作灵魂支柱的儒学思想,四处搜罗整理大量支持材料,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挣扎?他亲手递交上去的每一份材料,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后来,他曾满含痛苦与释然地跟我回忆那段过往,他说那三年,是他这辈子最黑暗、最痛苦的日子,每一天都仿佛置身于地狱之中。他无数次在深夜中惊醒,满心都是迷茫与自责,甚至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在时代的裹挟下,一步步偏离了原本坚守的道路,走上了这条否定和批判自己信仰的不归路。幸好上天怜悯,仅仅过了三年,那段荒诞至极的岁月终于画上了句号,他也从无尽的迷失和痛苦中解脱出来。尽管后来他遭受了严厉的审查,但他的内心却渐渐获得了久违的平静。最后他感叹道,倘若那样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日子再延长几年,他恐怕就会成为那段荒诞岁月里一个最具悲剧色彩的荒诞注脚。等待他的结局,不是精神与□□被彻底摧毁,就是在无尽的痛苦与迷茫中彻底堕落。”

海天静静地听着,深邃眼眸中涌动着明显的震动与凝重的思索。等我讲完,他轻轻叹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怪不得我父亲总讲,虽说生活的无奈最终会迫使我们学会妥协,可内心深处的良知与信仰,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尤其在黑暗的环境里,只要妥协一次,那些邪恶势力就会步步紧逼,不断给你施加更大的压力,逼你做出更多违背自身道德与信仰的事。而一旦内心的防线开了个口子,妥协就会像决堤的洪水,迅速蔓延成习惯,一点一点地啃噬内心坚守的良知和信念。不知不觉间,人就会在这黑暗的洪流中迷失方向,彻底丧失曾经珍视的精神底线。这样的人,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对于麻木不仁的人来说,或许这种日子还能浑浑噩噩地熬过去,可对于我们这些内心清醒,且曾经心存正念、恪守初心的人而言,一旦沦落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精神折磨,就像汤伯伯说的那样,生不如死。我想,这就是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们全家人即便冒着尽数毁灭的巨大风险,也没有半步退让和妥协的原因。爸爸跟我说,那一夜,当他看到那颗流星带着无尽的悲壮划过天际时,他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宁可像流星那般,以燃烧的生命向黑暗发起最后也是最壮烈的抗争,轰轰烈烈地消逝,也绝不在黑暗的压迫下放弃良知与信仰,苟且偷生。”

“说得好!”我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认同感,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中,我和如晋常常在困境中相互慰藉,反复探讨着这些关乎生存与坚守的话题。如晋曾无比坚定地说过,求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无论前方的道路布满多少荆棘,遭遇多少坎坷,我们都应当想尽一切办法,顽强且认真地生活下去。可是,如果有人妄图逼迫我们放弃内心坚守的良知与信仰,践踏我们的人格尊严,让我们沦为失去灵魂的躯壳,那么,我们必将毫不犹豫地奋起抗争,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海天微微一动。“秦老师……”他喃喃低语道,“是啊,他这三年在官场上周旋,少不了那些必要的妥协,但他一定和我那高伯伯一样,在内心深处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从未放弃过良知与信仰。不然,他们又怎么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疲惫、如此艰辛呢?爸,”他突然转头看向我,“您前段时间还说,秦教授的去世,背后肯定另有隐情。这次,秦老师把一切都告诉您了吧?他和秦教授,是不是最终还是起了冲突?”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海天那双眼睛。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如晋和秦教授之间的故事,原原本本、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海天听得全神贯注,表情随着情节的推进有着细微变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一直闪动着思索的光芒。我讲完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许久之后,他再次缓缓抬起头,伸出手指,指向飞马座那著名的由四颗明亮恒星组成的“秋季四边形”,对我说:“爸,您还记得我祖父说的那句话吗?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按照既定的轨迹,安静而坚定地散发着光芒。一旦偏离了自己的轨道,就会成为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茫茫宇宙。今年暑假我回老家,再次和父亲坐在后院的天井里看星星。父亲又一次重复了祖父的这句话,还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强迫你考美术专业吗?因为我渐渐意识到,那不是你的位置,如果强行把你按在这个位置上,你就如同偏离轨道的星星,一定无法在这里绽放出你人生中最璀璨、最耀眼的光芒。’刚才听您讲秦老师的故事,再看这秋季的星空,这些平日难得一见的星座,我突然明白了,其实每一片星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辰,而每一个星辰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无论是大是小,是高是低,是中心的还是边缘,每一颗星都在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努力放射着光芒。我们每个人也如同一颗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故事、梦想和使命。我们以足够的勇气去探索、坚持与突破,直至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片星空,便也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在那里,我们尽情地挥洒汗水,绽放光芒,让这片星空因我们而更加璀璨!秦老师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坚持,找到了属于他的那片星空,并且在那里绽放出了生命中最璀璨的光芒,这绝不是秦教授凭借外力就能强行改变的。爸,”他突然低下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如果哪一天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星空,您会像秦教授那样,强行让我离开吗?”

“你说呢?”我微笑着轻声反问。

“您不会!肯定不会!”海天爽朗地笑了起来,“因为我那两个老爸,都是天下最通情达理,最尊重儿子意愿的父亲!”

看着海天那满是朝气与自信的神情,我心底也涌起一阵暖流,情不自禁地与他一同开怀大笑,笑声在静谧的夜空中肆意回荡。突然,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仿佛我们的欢声笑语触动了光明的机关。刹那间,脚下的小院被暖黄色的灯光温柔包裹,刚才还影影绰绰的屋檐、砖瓦,此刻都清晰地展现在眼前。紧接着,周围的一切开始热闹起来。近处那片教师住宅区,家家户户的窗户像被施了魔法,噼里啪啦地亮起灯光,竹林外的路灯也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远处的高楼大厦也不甘寂寞,从底层开始,灯光逐层亮起,勾勒出宏伟的建筑轮廓,与夜空中闪烁的繁星相互映衬,熠熠生辉。我和海天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来电了!”紧接着,婉清那口嘎嘣跪的京片子从东厢房的窗口飞出来:“我说,要是再不来电,你们爷俩是不是打算在屋顶上唠一宿啊?赶紧麻溜儿地给我下来!这更深露重的,还聊上瘾了是不?”

海天冲着我俏皮地悄悄吐了吐舌头,紧接着转过头高声喊道:“妈!我们这就下来!您出来帮我们照个亮!”喊毕,他率先站起身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稳稳地扶我起来,我在海天的搀扶下,费了些力气才缓缓站起身,只感觉双腿麻木而僵硬,每挪动一下都显得吃力。我一边轻轻活动着酸胀的双腿,一边在心底暗暗发出一声“岁月不饶人”的深沉叹息。海天麻利地收好铺在房顶上的旧毯子,随后再次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头顶那片浩瀚的星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原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的星辰,在这突如其来的灯光映照下,已然黯淡了许多。那些曾经闪烁着神秘光芒的星星,此刻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光芒不再锐利,变得朦胧而柔和。海天的目光中悄然染上几分失落,他静静地沉思了片刻,突然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问我:“爸,你说这些星星们,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我微微一怔,思绪像是被这个问题猛地拽进了无尽的遐想之中。短暂的沉默后,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中染上几分深沉:“我想大部分星星是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的,但它们的生命轨迹,从诞生之初就朝着光明延伸。这份对光明的向往和追求,从未因无法触及而消散,反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作了永恒闪耀的动力。”

海天眼中原本因失落而黯淡的光芒,刹那间被再次点亮,好似夜空中陡然升起的两颗最耀眼的星辰,熠熠生辉。他冲我一挑大拇指,由衷赞叹道:“爸,您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啊!”

还没等我回答,婉清那带着几分急切与不耐烦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们爷俩痛快点行不?还真想从房顶安营扎寨不成?”随后,一道强烈的光柱直直地射向我们,还故意在我和海天的脸上晃了晃,带着明显的催促意味。海天冲我悄悄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随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梯子。

直到我俩平安落地,婉清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咋样?你这把老骨头没被冻僵吧!”她一边关掉手电筒,一边没好气地冲我说道。

“哪能呢?”我笑着拍了拍海天环在我腰间的手,声音里满是为人父的骄傲,“在儿子怀里,暖和着呢!”

婉清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在我和海天身上来回打了个转,随即故意撇了撇嘴,满脸嫌弃道:“咱儿子要是搂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坐在房顶上看星星,那才叫一个浪漫。搂着你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口,我顿时哭笑不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海天倒是十分淡定,想来早已对母亲拿他恋爱交友打趣习以为常。只见他亲昵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搂了搂,脸上挂着一抹笑意,从容地看向母亲,认真说道:“妈,您可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没一个能像老爸这样,和我在心灵深处产生共鸣。跟老爸聊天啊,比跟她们畅快多了!”

“瞧你这话说的,”婉清白了海天一眼,“你将来又不能和你爸过一辈子,总归得找个可心的女孩子不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凑到海天跟前,“哎,儿子,你在新来的大一学妹里,就没个看得上眼的?我瞅着那个化学系的姑娘就挺好,模样俊俏,气质也出众,还会弹钢琴、跳芭蕾舞,据说父母也都是高知。她之前不还送了你一张芭蕾舞演出的门票吗?怎么看完演出,就没后续了?”

海天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她啊,不过是通过王丽丽认识的一个普通朋友罢了!初次见面倒是有几分好感,交往两次后就看出,她不是那种能在我灵魂深处引起共鸣的女孩。所以,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后续’,最多是‘有事尽力相助,无事各不相扰’罢了。行了,先不说这个了,”他抬了抬手,止住了婉清即将说出口的话,“爸!妈!我得先回房间了。我那文集还差一篇文章,刚才看星空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我得趁灵感还没消失的时候,一鼓作气把稿子赶出来,明天交给出版社,这文集差不多就能定稿了。你们也早点休息,有事儿随时喊我。晚安!”话音刚落,他就迫不及待地向西厢房走去,背影中满是创作的急切与兴奋。

我和婉清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海天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西厢房的门后。片刻后,房间的灯光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轻薄的窗帘,勾勒出海天伏案创作的高大身影。那灯光柔和而温暖,像是夜空中坠落的星辰,与小院的夜色悄然交融。灯光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光影,和着微风中轻轻摇曳的树影,宛如一幅灵动的水墨画。我再度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那些繁星虽被城市的灯光冲淡了些许璀璨,却依旧散发着神秘而迷人的气息。一颗颗星子宛如宇宙的眼睛,静静地俯瞰着世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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