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越见他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但身上并无矜傲纨绔之气,脸色和眼神反而颇是诚恳,因此拱手道:“请进。”
宅子很小,只有浅浅一进,小小三间房子,董越把谢渊白请进中间的堂屋,请他上座,又用一只手去给他沏茶。
谢渊白忙道:“不必麻烦,不必麻烦!我就是有点事情问问便好,你手不方便,不要做那些事了。”
董越微笑道:“谢四公子果然人如其名,不仅才华横溢,丰神如玉,还有一颗仁慈之心。”
谢渊白听他谈吐不凡,问道:“我观董兄言谈气度,必是饱读诗书的有才之士,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何时伤的?”
若是没有手上残疾,凭他的才华,必能挣得一个好前程,不至蜷居一隅。
董越平静地道:“我自幼家贫,全仗寡母替人浆洗缝补维持家计,供我读书。以前我读书之余,外出做工赚点笔墨钱,有一次在员外家里炼油,不小心被人推入油锅,这手臂就整个烫坏了。当时无钱延医请药,等到家母好不容易凑了银子请来大夫,整条手臂已经坏了,只能齐臂切去。家母因此日夜自责,不久也重病而逝。”
他说起这段沉重过往时,脸上并无悲戚之意,眼底静若古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从容淡泊的气息,谢渊白不由有些佩服他。
身处顺境不骄不躁,身处逆境亦不怨不恨,这才是真君子。
谢渊白站起来向他深深一揖,恳声道:“实在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是在下唐突了。”
董越淡然道:“无妨,左臂虽没了,还有右臂,还有双腿,倒也能衣食自理。”
谢渊白踌躇了一下方道:“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去岁年末有一篇策论《黎元三忧》轰动京城,当时盛传是柳翰林的千金柳绵儿所作。可我最近听到一些消息,说真正的作者是你,我想问问这里边是怎么回事。还请董兄不要觉得我唐突,实在是此事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董越笑道:“谢兄不必如此,你既问起,我便如实相告。不过在我回答之前,我倒想问一下,在你看来,那《黎元三忧》的作者是柳小姐的可能性大一些,还是我的可能性大一些?”
谢渊白看着他明亮澄澈而又静若古渊的双眼,一时沉默下来。
按理说,柳绵儿虽然有才,但她一个长在深闺的小姑娘,自小锦衣玉食,又从未离开过京,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跟她同样身份的高门贵女,即便在街上碰到穷苦之人,生出些怜悯之心,但要因为这点怜悯,就能写出《黎元三忧》那等深刻的文章,的确有些难度。
而眼前这个董越,自小家境贫寒,为了生活,不得不在读书之余做工,因此烫坏了自己的手臂,而他的母亲又因此事愧疚而死,这是真正生活在底层的升斗小民,对同样身处底层的黎民百姓之艰辛能感同身受,甚至刻骨铭心,而这董越又有才华,相比之下,董越是真作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一些。
董越一瞬不瞬地瞧着谢渊白的神情变化,微笑道:“看来谢四公子心里已经有答案了,还要我继续说吗?”
谢渊白一咬牙,毅然道:“还请董兄说个明白,不然我心里这疙瘩总是消不了。”
董越应了声“好”:“希望在我说完之后,不管我的话是你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都请相信我所言绝无半句虚言,否则,谢四公子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好!”谢渊白拱手道,“请说!”
董越缓缓道:“那篇《黎元三忧》的作者确实是我,而非柳绵儿小姐。”
谢渊白问:“为何你写的策论会落到她手里,又被她冒名顶替?”
董越道:“谢四公子见我今日如此落魄,可能想不到我曾经乃是柳翰林的学生,也曾多次出入柳府做客,跟那柳绵儿小姐有过数面之缘,关系还算得上亲近。”
“你认识柳小姐?”谢渊白甚是吃惊,“原来你是柳翰林的高足,难怪如此有才!”
说着不无遗憾地瞥了一眼董越那空荡荡的左臂,这人已落残疾,终身无缘仕途,真是可惜了满腹才华。
董越一看他的目光中便明白他心中所想,微笑道:“谢公子不必为我遗憾,虽说我已终身无缘仕途,但活着的意义也不只是做官,我这样蜗居陋巷,一瓢饮,一箪食,也颇能感受到古之圣人的一些快乐啊!”
谢渊白心中更加敬服,动容道:“董兄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风!不过我还是想问董兄,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董越道:“若说我主动写了那篇策论给柳小姐,让她冒名顶替,让她出名,谢四公子信吗?”
谢渊白道:“愿闻其详。”
“柳小姐美貌无双,大胆率性,很是可爱,我曾在柳翰林家做客的时候,早就对她一见倾心。后来我的手出了事,自知与仕途无缘,便不再与柳翰林往来了,毕竟读书要钱,还不如回来做些生计,免得日后揭不开锅。这一来就有好几年没再跟柳小姐见过。”
“去年中秋之后,柳小姐在街上与我偶遇,当时我正在做工,柳小姐见我辛苦,便拿出十两银子给我,我十分感激她,便问她可有需要我之处。”
“柳小姐便提出让我替她写一篇策论,不过要署她的名,问我答不答应。”
“我自然答应,这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已成残疾,无缘仕途,还要这才名何用?她既想要,不如给她,助她心想事成。”
谢渊白道:“你没问一下她,她在京中已有才名,为何还要那篇策论来博取名声?”
董越道:“我一向不喜多过问他人之事,别人想要说自会告诉我,她既不提,我便不问。她要什么,只要我能给,都给她就是了,就这么简单。后来过了一个月,我写下了那篇《黎元三忧》交给柳小姐,她又给了我十两银子,你知道我手不方便,生计艰难,自然没推辞。”
“也全靠柳小姐那二十两银子,我还能撑到现在,所以,其实我还是有些感激她的。”
谢渊白听他说到这里语声有异,犹豫了片刻才问:“柳小姐拿那篇策论的时候说了要署她的名,难道她当时没叮嘱你不要把这事说出去吗?你既收了她的钱,如今为何又和盘托出,岂不令她声名扫地?”
一个凉凉的笑容爬过董越嘴角,他闭目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想不到柳小姐后来对我做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