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至今,葡萄酒向来是这样做的。”舒梅尔竟也抱起手臂,没向往常那样挑剔。“脚踩的才正统。”
尤比想了想,暗自庆幸自己不必喝这东西过活。不过他又瞥向亚科夫毛茸茸的、伤痕累累的脖子,忽然就觉得脚踩葡萄汁也不是那样难以接受。犹豫间,他瞧见塞勒曼已经挤进人群中去与店主人说话——他买了一桶麝香葡萄酒,和一桶波斯卡。
“士兵们的补给已经够了。”他又轻易地从人群中挤回来,摆正自己身上的札甲与披风。“我们去接一个人上船。”
这话使三人面面相觑。“还有别人要接?”尤比忍不住问。“你不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吗?”
“当然不是。”塞勒曼的话平静得像无一丝涟漪的湖面。“本来,要去巴图尔部观战的人是我。”
尤比的身上立刻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寒毛直竖。他猛然想到,要是塞勒曼带着士兵前往草原,那场惨烈战役的结果又会如何?他不由得伸手抓住亚科夫的手臂。
“那个人是谁?”舒梅尔小心地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是个热那亚人,一个裁缝。”塞勒曼又扯着皱纹露出淡淡笑容。“我猜,那人现在大概在教堂里。”
康斯坦察的教堂不如布拉索夫那般高大雄伟,不过它是石头建的,看起来坚固古朴。尤比抬头望着,教堂的顶上也立着一个十字。但它的顶不尖,而是呈一个厚重的半球形,由层层圈圈的拱支撑而成。
“我没法进去。”舒梅尔指着自己两鬓的小辫子无奈地说。“你们可快些出来。”
尤比与亚科夫随塞勒曼走进石头教堂中。新年的七日已过,主显现节所用的圣水还被盆子呈在厅堂中央。香炉中燃着乳香,这熟悉气味叫尤比仿佛回到山林中的修道院里——不过祈祷厅的前面并非一张歪歪扭扭的圣母抱子像,而是一张由细碎的珐琅、陶彩与玻璃镶嵌而成的庞大壁画,铺满了整面墙壁与穹顶。上面画着三个人——圣母、圣子,与一个被钉在斜十字上的男人。尤比忽然就想起自己家中那副画作——出自舒梅尔之手的,一样高高呈在穹顶上的画作。
“圣安德鲁,十二使徒之一。”塞勒曼抬起三根手指划了十字。“是这的主保圣人。”
尤比依旧大张着嘴,仰着脖子瞧这辉煌教堂,一边向里走一边观摩雕着花纹的柱子。而亚科夫却皱起眉头。“我想不明白。”他低声说。“若是旁人信这些,我只当他们愚昧;可你是个长生不死的,吸血鬼的血奴。”他盯着塞勒曼那双与他相似的蓝眼睛。“你还信这些做什么?”
“这很有用。”塞勒曼却平静而不掩饰地回答他。“信的人越多,它便越有用。”
“真是胡扯,装模作样。”亚科夫冷笑道。“你若真信,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也不会随随便便改信两次。”
“我不是说它对我有用,而是对所有人有用。”塞勒曼却继续说下去。“你瞧教堂里的人。”
亚科夫没能明白他的用意,只能将目光投向祈祷厅中央。打下船他便发现,帝国的人形形色色:不光有希腊人、斯拉夫人、瓦拉几亚人,西方的拉丁人与东方的突厥人也在这祈祷告解。他们有不同的发色与肤色,穿不同的服装饰物。亚科夫想,也许他们是旅行者,也许他们是奴隶或仆从,也许他们为了逃难来这。可这阉人为何叫他看这些?
“这是种通向和平的方法。”塞勒曼说。“你是个斯拉夫人,你便一定觉得鞑靼人与突厥人可恶,因为你们的生活习俗不同,无法在一个地界和平共处。然而斯拉夫人之间又不尽相同,有金发碧眼的东斯拉夫人,又有更像希腊人的南斯拉夫人。要论不同,便能像这样永无止境地细分下去,没有尽头,直到每个人与每个人为战。
“可在帝国境内,每个人都信基督,是罗马人。”塞勒曼的目光投向前方,注视摆在祭台上的十字架。“这全靠神。而它是真是假,反而最不重要。”
亚科夫皱起眉琢磨这些话的意思。“我不觉得这算是真的信了。”想了半天,他低声评价道。
笑容与皱纹都在塞勒曼深色的脸庞上加深。他不再说话,却极轻地叹息一声。二人各自沉默着,望向尤比探索的背影。不一会,好奇的小王子便与一位刚从告解室中走出的女士攀谈起来。那真是位风姿绰约的美女。她左眼下长有一颗泪痣,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被网兜慵懒地束在她的脑后,在轻纱头巾下若隐若现。垂顺轻柔的棉布从她的肩膀下勾勒出美好丰腴的曲线,一截织满花纹的披风在她身后摇晃。她正牵起尤比的左手——亚科夫一下紧张起来,立刻奔上前去打断他们的对话。
“亚科夫,这位是海伦?贝利尼。”尤比红着脸低下头,将手缩回来。“这位夫人说,说我漂亮,嗯…想,想叫我去她那试些衣服…”
“您好!哦,我还以为十字军尽是拉丁人呢!”名为海伦的女人瞧见亚科夫身上的十字便小小吃了一惊。但她立刻绽开热情的笑颜,用意大利语——可听上去又有过分夸张的声调——向他问了好。“您和塞勒曼是一同的?”
亚科夫刚想训斥尤比,又被这话将怒气堵回去。他回头去瞧塞勒曼。深色皮肤的百夫长正踏着踏实脚步向这走来。“好久不见,海伦。”他笑着说,又向亚科夫与尤比解释道。“她就是我们要接上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