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你说的。”亚科夫自觉没趣,抓过尤比的胳膊。“他们完事了,我们去点数一下。”
两只箱子上锁头的钥匙依旧在亚科夫腰上的小皮包里。他们带来两匹马:一匹诺曼马,一匹突厥马——鞑靼人的马车实在太过寒酸,没人愿意推它上船,便一致决定将它丢在河滩上。舒梅尔的所有大小包裹画具都井井有条,没被鞑靼人开封过。他的驴子被解绑后便不大老实,不肯下水。希腊人想办法为它蒙上眼睛,最终它也还是半推半就地踩上栈道,进了船舱。
等一行人忙碌完,他们从船舱中到甲板上去时,天色已全黑了。船尾伸着的一对橹又被缓缓摆动,叫船转了方向,沿多瑙河宽阔的河道向东驶去。尤比本想先去把这艘船探个遍,可光在甲板上,鲁塞城的风景便已抓住了他——城中璀璨的灯火像星星洒在大地,它们的倒影又在镜子似的河水中摇曳起来,仿佛多瑙河是一只盛满了银子与钻石的碗。船驶动起来,尤比感到自己像碗中一粒细小的灰尘,随最轻盈的涟漪与微风飘动迁徙,用站在甲板上的脚感受每一丝最细微的颠簸。
“我听说,拜…罗马的船会喷火!”他扭过头,问一直跟随着他们的塞勒曼。“这艘船也能吗?”
“不能。”塞勒曼全不掩饰地回答他。“那样的船很少,也不能远航。”
尤比有点失落,不过很快便又有了新的问题。“我们要多久能到君士坦丁堡?”他眨着眼睛问。“都会路过哪?”
“两个星期。”塞勒曼不假思索地说。“第一个星期过去,船从多瑙河到黑海,我们会在康斯坦察港歇脚。第二个星期,我们穿过黑海,到君士坦丁堡。”
“这么快?”尤比大张着嘴,发现亚科夫与舒梅尔竟都对这事毫无反应。“…可我们光离开特兰西瓦尼亚,就花了一个多月,还骑着马!”
“帝国的航运四通八达。”塞勒曼端详他惊诧的样子。“不比在陆上翻山越岭。”
亚科夫正站在尤比身后,不悦地吊着眼睛。仿佛两人话中有话,不知算是暗中指摘他有何欠缺,还算是恭维他含辛茹苦。“你从前是个马穆鲁克?”他别扭地活动身躯,那身锁子甲不知为何又坠得他难受。“那你又如何到罗马去的?”
尤比的注意力成功被他引开,也好奇地盯着那深色面庞,等待回答。
“我的确是。”塞勒曼却依旧全不回避这话题。“四岁时,我被人掳到开罗,在那改信安拉,获得现在的名字,做了三十余年奴隶兵。”他说话的语调沉重又轻松,诚恳又坦然,像只天平,稳不颠簸。“后来,一场战争中,安比奇亚带走了我。那之后我第二次改信。她来了罗马,我便也随她来了罗马。”
亚科夫没料到能获得这样不加掩饰的回答,反倒衬得他像是龌龊小人。不过这又使他更确信了那阉人传闻。他窃喜又失落地盯着塞勒曼光滑的下巴一言不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尤比从甲板的栏杆撑起身子。“你与姐姐认识多久了?”
“不算很久。”塞勒曼说。“我与安比奇亚初遇到现在,快有一百年。”
在场的三人全被这数字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只各自心怀鬼胎地缄默。那长寿不老的血奴见他们震惊,牵扯着嘴角的皱纹显出一丝笑意。“我带你们去船舱里,认一认路。”他立刻迈开步伐,踩得木头甲板咚咚地响。“天黑了。听安比奇亚说,您习惯在夜里睡觉。”
尤比想,他多少高估了水路航行的舒适。塞勒曼带着他们走进船舱里没走过的另一条路——里面大多都是划桨的士兵工作的舱房。这群人吃饭睡觉全在一个地方,舱内气味又咸又酸,令人作呕,还有老鼠在装着橄榄油的罐壶间穿行——幸好,他睡觉的地方不在这。
他们点着火把,尾随一只又肥又壮的结实橘色大猫穿过中路,行至船头。那里备着一间通风的宽敞卧室,正是尤比想象的样子,或者更甚——房间中间摆着架漂亮的大床,铺满了柔软的细棉布,还塞着鹅绒。尤比伸着脑袋转了一圈,发现桌椅、衣柜、灯具、火炉,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精致的梳妆台摆在边上。他低下头,发现地上竟还铺有干净鲜亮的手织地毯。他一下收回靴子,生怕踩脏了它。
“向右走有间小浴室。”塞勒曼将火把递给他。“如果要热水,就去厨房取。”
“这房间真太好了!”尤比怯生生地发出感叹。“…这样好的房间只这一间吗?”
“是的。”塞勒曼补充道。“这是安比奇亚的房间。”
尤比惴惴不安地转着眼睛。“只我们住这样好的房间,是不是太…”
然而,老练的血奴立刻打断他的话。“不是你们。”他面无表情地动着嘴唇。“只有你。”
“那我和亚科夫住哪呢?”舒梅尔匆匆从狭窄的通道后探出头来。“…谁来照顾尤比?”
“你们与士兵一同吃住。”塞勒曼说。“他不会无时无刻需要你们。”
舒梅尔还想再争取着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胆怯地咽回肚子里。然而亚科夫一听这话,便立刻敏锐地察觉这阉人的用意——讨人厌的血奴正敲打他与舒梅尔,叫他们懂些分寸,搞清地位,不许与高贵的主人闹作一团——亚科夫幼时最熟悉这套话术与规矩,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叫塞勒曼听见。
“要是他非叫我们在这陪他过夜,我们也得从命。”他瞧见那血奴转过头来,又炫耀似的指自己的脖子。“我必须每天喂他。”
“我知道。”可塞勒曼再次像技高一筹的棋手般预判他的话,就是不肯如亚科夫所愿,露出哪怕一丝气愤或沮丧。“我从未禁止你们进这间屋子。我只是告诉你们,该在的地方是哪。”
亚科夫阴森森地瞧这与他身高相近的阉人。他真想冲上去与这人打上一拳,叫落魄的伤痕取代那副胸有成竹的嘴脸——不过他还是选择转过头,向已经弓着背坐在软床上的尤比问话。“你觉得叫我们住在哪好?”亚科夫盯着他。“和他说清楚。”
该是外面有阵较大的浪花拍在舷上,整间船舱起伏较大地颠簸了一下。亚科夫的刻印忽地紧了,他发现尤比的脸色一下子灰得像土。
“我感觉糟糕,亚科夫…”
门口的三人惊诧地瞧见尤比跑下床,冲进旁边的浴室里,哇地一声呕在木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