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孩子在生命初始,一定都疯狂爱恋着自己的母亲。
然而一个母亲是否爱自己的孩子其实是个充满悬疑的未知数。大多数时候答案是肯定的,很少时候是否定,更少的时候是游离在两者之间。
易伍面临的情况可能还要复杂些。
爱或不爱尚且排在其次,亟待解决的其实是生存问题。
经历了流产、难产、手动剥胎盘、大出血休克,死里逃生的谷佳慧虚弱地抱起包被里的易伍。新生儿一般不大好看,皱巴巴的脸和小老头一样,可易伍不是。
她唇红齿白,皮肤细腻如雪,五官虽然还只是个小小人的样子,却极其端正秀丽。任谁看到,都要感叹句,真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可谷佳慧看到她的第一眼,却像见到妖怪一样,差点把她直接扔了出去。
“这不是我的娃,我的是个男娃,这不是我的!” 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哭嚎。
护士们见她神志癫狂,赶紧把孩子抱走,皱着眉头窃窃私语:“这一家子怕不是都疯了!”
谷佳慧的妈与她抱头痛哭:“姑娘,你振作点啊!女娃又怎么了?你也是女娃,自从有了你,我每天都觉得很幸福。我喜欢女娃,女娃好!”
可谷佳慧只当听不见似的,捂着耳朵,持续性高分贝地疯狂嚎叫着。
易国昌和医院反复扯皮,最后一步步败下阵来。医院拿出如山的证据,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娃确实是他的孩子,大概率是当初的B超判错了。
“你们违规私自鉴定,还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造什么孽,摊上你们这一家子!” 接生的助产士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B超,女翻男我听说过,男翻女,真的没有听到过一个!” 易国昌的妈还在愤愤不平。
“B超鉴定的准确率也就80%多,你们这么想要儿子,家里的地多到种不完是吗?要个儿子刚能走就给你锄地去?”
易国昌虽不情不愿,也只能认下了这个孩子,给她取名“易佑弟”。为什么不叫“招弟”、“盼弟”?因为他和他妈都坚决认为,男孩肯定会有的。这是个时间问题,不是个是非问题。不需要招,更不需要盼。
他违规鉴定性别的事情逐渐传开,在单位闹得很凶。领导找他谈话,说他公然违反组织规定,降了他的职。
易国昌倒是坦然,他早就不想干了。如果制度阻止他要儿子,他就跳出这里。凭借他的能力,还有改开的东风,不管走到哪里,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可谷佳慧自此一蹶不振,得了严重的产后抑郁。
在那个年代,“抑郁”的概念还不像现在流传得这么广,听到的人都嗤之以鼻,觉得不过是一种矫情的公主病罢了。谁抑郁?不干活就要饿死,谁有心情抑郁?
可只要一看到易伍,谷佳慧就不可避免地瑟瑟发抖。这个孩子像面无情的镜子,不断反射出她曾经的错误,让她想起那四个孩子。回忆如刀刃,刺入灵魂。如果最后是这种结局,之前拼死拼活的所有牺牲岂不都像个天大的笑话?
无力、荒诞又无法抗争的现实,血淋淋惨不忍睹。
她无法照料易伍,甚至无法给她喂奶,每天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听到易伍的哭喊,她就觉得比针刮黑板还刺耳,只能用枕头捂上耳朵。
可易伍是个爱吃爱笑,精力旺盛,活泼可爱的小朋友。
谷佳慧的爸妈过来帮她带孩子。
谷佳慧的妈给易伍喂奶粉,满脸愤恨不平:“易国昌这取的这是个啥破名?佑弟?慧慧都这样了,他还要生吗?还有他妈,看到是个姑娘,之前说好帮忙照顾月子的,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了。诶,你给我换换手,娃娃尿了。”
谷佳慧的爸也只是叹气:“这一家子......哎,真不是个东西。”
谷佳慧的妈一赌气:“要不离了算了!带回来,我们养。又不是养不起!”
“你说的什么糊涂话!” 谷佳慧的爸让她赶快闭嘴,“你是打算让她带着娃娃改嫁,还是打算照顾她娘俩一辈子?你有一辈子可以照顾吗?”
谷佳慧的爸妈本身年纪就大,慢性病一堆,又因为给孩子喂夜奶昼夜颠倒,最后两人双双病倒。
易国昌的妈又被请了过来。
刚进门,婆婆就对着易伍就唉声叹气,上下打量的神情如同在看灾星。是啊,这女娃居然逃过了B超检查,男翻女——她怀疑易家的儿是被她夺了魂,这不是灾星还能是什么?
“哎,一个女娃娃,我回老家都抬不起头啊。”
最后她草草下了两碗面,一碗给谷佳慧,一碗给易国昌。
婆婆回厨房继续忙活,谷佳慧机械地吞咽着面条,看也不看在地上到处乱爬的易伍。最近她迷上了十字绣,手边就是一副快完工的兔子嬉戏图,锋利的针尖恰好插在十字绣的正中央。
易伍爬到易国昌脚边,微笑着用力抱住了他的大腿。易国昌正在看报纸,表情不耐,抬腿抽出,让易伍一边儿玩去。易伍还在闹,易国昌做出一个要打她的动作。
一直只顾埋头盯着碗的谷佳慧,突然站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