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碎片与桑珠雪山下封印的那片不一样,这片蕴含的力量明显更强,也更完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是梦中那零散不成样子的片段,而包含了大量少年与接近成年时的记忆。
那边,被功德烫了个结结实实的九尾发出一声痛嚎。神魂碎片已经回到叶清一身上,青丘岛与他身上的封印已经解除,他却没有化出人身道体,反而急遽缩小,缩成了一只比普通野狐还小的小狐狸,毛色灰暗,连九条尾巴都收起来,只有剩下的那条尾巴比一般狐狸稍大,看上去格外低调。
不过是兔起鹘落,眨眼之间。
还等着老祖宗替他报仇的涂六危傻了眼,连声势都小了,小声叫唤:“……老、老祖宗?老祖宗你要去哪啊!等等小子我!”
六条尾巴甩啊甩,扬起一点细微尘土,挺招摇。涂六危蹭蹭狐狸爪子,正打算追上去,就见九尾又折返了,然后叼起自己后颈——他发现自己也变小了,体型约莫就是只半大的奶狐狸,正是适合被长辈叼着走的大小。
可他已经成年几百年了,早忘了被亲娘叼是什么滋味了,他不是狐狸崽子了啊!
不等他挣扎,老祖宗的声音就细细传入他耳中:“老实些!你若是不老实,丢在这里被那两位抓住打死了,吾也是不管的!狐族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笨的狐?想留下命来,就别动!”
他顿时不敢动了,余光扫到自己那一身原来油光水滑现在仿佛杂草的枯黄皮毛,简直欲哭无泪。这副卖相,可比黄鼠狼还不如!可他不能有半点怨言,连老祖宗都要避其锋芒,他知道这次是惹上硬茬子了!老祖宗是对自己多有看顾,才愿意带着自己一起跑路。
可心里到底还是不甘心的。
他细声细气对九尾说:“……可老祖宗,那里是青丘,是狐族的祖地……”
狗没了家是丧家之犬,而没了青丘祖地的狐,那就是丧家之狐了。失去了祖地,就要重新过回四处流浪的日子……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狐族怎么就有了你这样蠢笨的崽子!”九尾恨铁不成钢,如今天地灵气尚未恢复,九尾狐族狐丁凋零,在狐族全盛时期这只小六尾当然算不得什么,虽然世上只有一只九尾,可青丘还有许许多多的八尾,是数一数二的大族。赤鱬虽强却远不如四海中皆可见到踪迹的九尾一族,九尾直接打上门也是敢的,可如今狐才凋敝至此,能有一只六尾都相当了不得,当然要严加看护以防折了去。他是爱惜后辈!
与族群的未来比起来,青丘一座岛,哪怕是用自己的小洞天炼成的岛,又算得了什么?
哪能想到这后辈生了一副聪明相,却好像实在不太聪明。
涂六危的狐狸爪子捂住了眼,悄咪咪回头看了一眼。
九尾跑得实在是快,还好他瞳术学得不赖,还能勉强看清半飘在空中似乎没意识到可以落地的叶云二人——以及青丘岛上一架又一架飞过的小型拍摄无人机。
终于消化完了记忆的叶清一目光穿过整个青丘岛,与鬼鬼祟祟的涂六危目光撞在一起。
涂六危:“!”小小的狐狸心脏立刻跳得如擂鼓。
然而那两人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只是淡淡看着他,眼中似乎还有着化不开的疲惫。
“老祖宗。”狐狸爪子戳了戳九尾跑动的左腿。
他立刻感到咬住自己后颈皮毛的狐狸牙用力更大,咬得更紧了。
“快说!”九尾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仓促间只能吐出寥寥几个字——刚从沉眠中醒来,天地灵气又尚未恢复,忽然剧烈运动,一时之间即使是九尾也难以适应。能顾得上这不肖后辈,那时拼了老命。
到底是灵气生物,依赖灵气生存,没有灵气,就像是离开水的鱼,就算不死也活得难受。
察觉到九尾气息不稳,涂六危不敢磨蹭,立刻道:“他们好像,没有要继续追的意思!”
一口风猛地灌进来,卡在涂六危喉咙里,让狐狸幼崽咳嗽不止,可他还是忍不住回头,要去看那让自己百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
“蠢崽子!那赤鱬分裂了神魂,现在神魂回归,神魂中的记忆融合还要时间,他没当没功夫做别的。等他恢复你再跑还来得及吗?你这性子能修出六尾可真是老祖宗我积了德!”然而他跑动的步子似乎慢了些,连说话都能一句一句说完整了。
涂六危从爪子缝里继续看两人,喃喃道:“好像不是这样……他是真的不打算追,也不打算对青丘岛做什么了。老祖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您忽然就要逃跑,连青丘岛也不要了?”
通过捕捉逸散的灵气来解读每个行为的含义,九尾当然也做得到,只是仓促之间,不如一直被他好好护着的涂六危来得游刃有余。
“身负功德之人。”九尾的声音很沉,“妖族中竟然出了一只身负功德的妖,闻所未闻。而另外一个吾看不出底细,他分明就站在那赤鱬身边,吾竟然一无所觉,不可小觑。不过若是猜测一二……他身上有山川地脉与天道的气息。”
“功德?妖族便不能身负功德么?”涂六危到底是年轻妖,又出生成长于灵气凋敝的年代,无人教导,对上古隐秘也就没什么了解。
九尾本就低沉的声音更沉了,还有一份凝重,涂六危尽力解读,也读不出他的态度:“对,功德。属于妖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天道钟情于人族而非妖族,这功德便只加身人族。非是妖族不能,而是天道不愿,妖族所作所为,在天道眼中,都是眼中钉肉中刺。”
他似乎看了一眼阴沉的下着雪的天,哑声道:“在妖族中极为正常的行为——比如同类相食,又比如食人,就为天道所不喜。崽子,吾问你,你修炼至今,可曾有过恶行?”
“恶行?恶行……咳咳!”狐狸崽子张嘴喃喃,又不慎吃进一嘴风,咳着声说:“老祖宗你要说恶行,我还没修成妖时灵知蒙昧,神志混沌,曾经偷过村子里养过的鸡,算不算?后来我修行有成,就在人间开了酒馆做修行道场……当然,我要修行,少不得要人族的嗔痴爱恨,也和人做过交易,也……咳,吃过几个人……可我做的都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族在被吃掉之前,也都知道自己的下场如此,我几百年的契书都还在呢!这算恶行吗?若这也算,那仗着有奴契在手便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财岂非更恶?”
涂六危想不明白:“我吃了也就吃了,可不会刻意还要去折磨人,更不会浪费。人族若说恶,比我更恶的可有的是,数都数不完呀!”
步子慢下来的九尾便笑了,笑意中带了十足凉薄。加之嘴里又叼着涂六危,更让这个笑显得可怖:“故而,天道不公。同样的罪责,落在妖族身上的孽债便重,而人族则轻。吾妖族灵智未开前以天道准则来论,可是不知作了多少恶行,欠了多少孽债。修行有成后能少有冤孽的妖族都十分罕见,既有孽债,何谈功德?同为有灵众生,天道对妖族可比对人族更苛刻!幽冥界法则倒是与人界天道不同,至正至公,可妖族生于人间,受人间天道管辖,渡劫时有些微不慎便成飞灰,魂飞魄散,哪还有命再去幽冥界审判!”
九尾在叹息。
涂六危听完后反而更困惑了,小声道:“可我之前被他打了一顿,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了,居然也能有功德?”
“……或许,是被他身边那位提挈。狐族并非天道所钟,可总有非人能得到青眼。这青睐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受住的,你把你那些小心思都收起来!”
涂六危仍想问什么,最终还是老实闭了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