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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从总监会出来后,五条悟看了看天空上的飞鸟,朝身侧整理衣角的夏油杰说道:“杰,我们得快一点了呢,跟他们说话真的好烦。”
夏油杰点点头应道:“好。”
五条悟摇头晃脑笑着道:“首先,先把秤他们接回来吧。”
*
2019年的春天,一个做完实验的某个午后,家入硝子迈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医学楼的顶楼。顶楼有家入硝子的休息室,是她除了家之外的第二个据点。或许是第三个,因为自己常待在楼下的实验室。
整栋楼都是家入硝子的地盘,她的待遇一向很好,高专对她很大方,她把一整层的房间都作为自己的休息室都没关系。而家入硝子之所以选在顶层是因为顶层的视野很好,高专内再也没有比医学楼更高的建筑了。
因为,有很多实验材料和器械要存放。
家入硝子在浴缸里放好水,点燃一根香薰蜡烛放在浴缸边的窗台上。因为在顶楼,所以隐私性很好,没必要拉上窗帘。家入习惯在泡澡的时候点上一根香薰,然后放在窗台边,观察它是否会被窗外的风熄灭。
一只乌鸦在窗外的树枝上停下,压弯了树枝也没发觉,费劲第找最合适的角度来观赏自己的裸/体,歪着脑袋显得笨拙无比,一点也不像神明的使者。
“蠢鸟。”硝子翻了白眼不管窗外那只鸟,闭上眼睛享受自己的人生。
用死人的标本研究得差不多了,报告再润色一下就可以提交,等审批完了估计就要用死刑犯做实验了。
硝子有些烦躁,她睁开眼睛拍打了一下水面,浴缸里的水被拍起,一部分溢到浴室外的地板上,一部分飞溅到窗台上熄灭了香薰蜡烛。
家入硝子更烦躁了,坐直了身子想要开骂。可坐起来之后,她不知道骂谁,突兀地停在原地。她察觉到窗外的视线,不耐烦地转过去想要发泄,结果发现还是之前的那只乌鸦。
那只乌鸦站在树梢上,两只黝黑的眼睛一眼不错地盯着她。但从家入硝子察觉到它到现在,她都没听见过乌鸦的一声叫声。
莫非神明选了一只哑巴来传达神意不成?
硝子皱起眉头和它对视,一人一鸟就这样安静对望着,谁都没出声,谁都没动作。
时间久了,硝子有些无聊,又躺回去,脑袋枕在冰凉的陶瓷上。
硝子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她和往常一样起身,用浴巾擦干自己的身体,放掉浴缸里的水,收好打湿的香薰,整理好浴室的卫生,然后换上衣服下楼。
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离开了医学楼,打电话叫了辅助监督送自己去一个地方。
下车后,家入硝子看着眼前近乎原始的树林陷入了沉思,正准备打电话给五条询问具体地址的时候,余光瞥见了右前方不太明显的石阶。
于是家入硝子收起手机,朝石阶走去。
家入硝子拾级而上,路的尽头,王雅次安静地冲自己笑。
家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光滑的墓碑,嗤笑道:“那蠢鸟是你派来的么?”
自是无人回答,家入在墓碑边坐下,点燃一根香烟叼在嘴里,继续自言自语道:“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们脾气太好了所以你才不在乎我们,觉得伤害我们也无所谓。”
“08年”家入恨恨道:“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在08年就立下遗嘱?”
没人能给家入硝子解答。
等香烟抽完后,家入站起身,将还燃烧的烟头摁在墓碑顶上使劲碾了碾,然后什么都没说,转身下山坐上车离开。
……
……
“喂,这哪里有路啊,根本没路啊。”
“我刚刚看到一个姐姐从这里出来的,肯定有路,哎!找到了!在这里!”
十一二岁年纪的两个少女跨越水渠,绕过杂草,走到石阶上,顺着石阶朝上走去。
“不知道刚刚那个姐姐来这里干什么,好好奇啊。”
“你怎么总是这么好奇啊,稍微懒惰一点吧。”
“可是这就是乡下好玩的地方啊。”
“但是这里只有一个墓碑哎。墓碑上的这个姐姐笑得好温柔。”
“我看看,‘一个叫王雅次的中国女孩在此沉睡’,”少女摇头晃脑道:“所以这个叫‘王雅次’的姐姐是刚刚那个姐姐的朋友吗?为什么会葬在这里?”
“‘一个叫王雅次的中国女孩在此沉睡,她很可爱,但只是偶尔撒娇,大多数时候她都像一个抓不到的兔子。
她爱中国,也爱自己在日本认识的朋友。她的朋友、家人都很爱她。
她喜欢坐在阳台边,站在山坡上,躺在草地里吹自由和煦的风。
她曾说她不太喜欢河流和海,所以这里很好,她看得见中国,身边长满她喜欢的青草。
她给自己选的墓志铭是‘王雅次,生于27,死于28,她说她这一生很快乐。’我们给她改了墓志铭,因为我们想告诉她,我们也很爱她。”
“那她们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她啊?如果改了墓志铭的话,这个姐姐不会生气吗?”
“不知道,应该还是很爱吧,你看墓碑被擦拭得很亮呢,这上面的贡品都很新鲜。”
“这样啊,她为啥不喜欢河流和海啊?是小猫吗?害怕水。”
“可是上面说了她是小兔子,小兔子怕水吗?”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摇头:“不知道。”
“那我们走吧,你看,没什么有意思的吧。”
“我错啦,但是冒险就是这样的啦。”
*
我有两个妈妈,三个爸爸,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一个妈妈在日本,一个妈妈在中国,一个爸爸不知所踪,一个爸爸已经去世,还有一个爸爸也在中国。我的弟弟妹妹都在日本,姐姐也在日本,不过她已经去世了很多年。
今年是姐姐去世的第十年,姐姐去世那年,纪妈妈说带我和惠离开日本。惠的指导老师五条先生默许了,惠也没有拒绝,只要我一点头,我们就会从日本人变为中国人。
妈妈说户籍的事情姐姐的律师和铃木哥哥已经帮我弄得差不多了,只要我们签字我们就可以去往那个强大又安全的国家,那里也是姐姐的家乡。
可是我拒绝了。我不想离开日本,虽然妈妈说我们会时常回来探望,铃木哥哥也说会按时去给姐姐扫墓,但我还是不愿意。怎么可以离开这里呢,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姐姐的痕迹。我要留在这里,让姐姐参与我的每个瞬间。
惠最后也留下了,只有爸爸妈妈去了中国,惠忤逆了他们的期待继续做了咒术师。现在他已经和五条先生他们一样,是特级咒术师了。据野蔷薇说,惠能成为特级的关键点是他调服了魔虚罗,那个【十种影法术】中最厉害的那一个。
惠调服成功的那天晚上回家了,我加完班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在玄关处靠着墙壁坐着。身上满是战斗的痕迹。
惠已经26岁了,个头比我还高,身体也比我强壮。弱小这种词从来与他无关,可那个晚上,我看着他的身影觉得他很瘦小。上一次看到他如此的疲态还是在姐姐去世那一年。
所以我有些难受,既因为想起姐姐,又因为心疼惠。
我赶忙凑上去询问他怎么样,然后闻到了血腥味。咒灵的血液不会有味道,所以这是惠的血,于是我脱掉鞋子,准备开灯去橱柜里找医药箱给他做应急处理。
可是被他拒绝了。
他沙哑着说道:“不要开灯。”
于是我只好坐到他身边去,像长姐那样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说:“我调服了最后一只式神。”
我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于是拍了拍他的背雀跃道:“真不错呢。”
但惠似乎不太高兴。
我收起了笑容,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惠一直都是这样,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这般安静。只不过那时的安静让人轻松,长大后的沉默让人担心。
姐姐生前就很担心惠沉闷的性子,每次说到的时候都是长叹一口气,然后欺骗般地鼓舞自己:“等他再大一些就好了。”
可是姐姐,惠二十六岁,他还是这样。
我另外一个弟弟就活泼很多。我和他不常联系,只是偶尔会去探望。因为我的这个母亲实在不太靠谱。2020年,我在街上偶遇了我的生身母亲,她过得应该算是挺好的。她再婚了,生了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丈夫是保险分公司的社长,经济条件不错,而且比她前两任丈夫安定很多。
但我的弟弟妹妹们并没有因为家庭稳定得到比我更多的母爱。我的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漂亮,也一如既往地爱自己。我的弟弟妹妹们对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姐姐很好奇,母亲见状就直接将他们送过来了,同时还丢下一笔钱给我。等我追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搭上去度假的飞机了,说如果我不想照看就把他们锁家里,她会跟她丈夫说,她丈夫会找人照看。
可是她丈夫业务繁忙还经常出差。
于是我只得将他们带回家。
我还住在曾经的家。爸爸妈妈搬走后,家里就变得有些空旷。惠不常回来,大多数时候都在高专,于是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这几个孩子还添了一丝烟火气。
这栋房子显然有些旧了,孩子们跑的时候总是吱呀作响。它本是上世纪的产物,随着时间流逝,这片区域的很多人都搬走了。23年的时候,夏油哥哥一家也搬走了,只有我还固执地留在这里。
夏油哥哥走的时候把姐姐给他送的礼物都退了回来。
姐姐和夏油哥哥曾经有过很决绝的争吵,那之后姐姐就没和夏油哥哥再来往,也没再给夏油哥哥送过礼物。但每一个该送礼物的节日,姐姐都准备了,只不过锁在京都的柜子里。
有些礼物上贴了便利贴,有些礼物没有,只在旁边放了贺卡。有贺卡的是生日礼物,贴便利贴的好像没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姐姐想送给夏油哥哥而已。
除了礼物外,柜子内侧的柜门,柜身上都贴满了姐姐的日记。有时候是抱怨,有时候是得意,有时候和夏油哥哥有关,有时候只是在开头提到了夏油哥哥的名字而已。
我们透过那些便利贴去想象我们看不到的人生,越想越难过,于是不敢再想。
姐姐总说惠喜欢将心事憋在心里,可她也是这样。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姐姐,我梦见姐姐对我说:“津美纪,京都的房子好大啊,我一个人好寂寞。”
“津美纪,京都的房子没有阳台,我想回东京。”
“津美纪,我其实好不快乐。”
“津美纪,抱抱我。”
我被这句话惊醒了,流着眼泪醒来。泪水浸透了我的枕巾,我起身光着脚去往姐姐的房间。
和姐姐离开前一样,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动。我去到姐姐窗外的阳台,靠在栏杆上看向夏油哥哥的房间。
我不知道夏油哥哥是否知道姐姐有多爱他,我只知道夏油哥哥在看到那一柜子礼物的时候沉默了很久。最后柜门被关上,那一柜子的礼物像从前那样封存着。夏油哥哥搬家前将姐姐之前送给他的礼物都退回来了,现在在姐姐的床底下。
或许夏油哥哥不爱姐姐,起码不像姐姐爱他那样爱她。甚至,在那个柜子打开前,没人知道姐姐有多爱他。姐姐把自己的感情藏得很好,只在KTV唱歌的时候我听出了几分端倪。
因为姐姐唱的都是中文歌,所以只有我和惠能听懂什么意思。姐姐很喜欢唱歌,曲风也是多种多样,她说她只是很投入而已,我们也信以为真。
我们没人知道姐姐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能将姐姐的故事说明白,包括铃木哥哥也不行。他提起姐姐的时候总是沉默,其实除了五条先生和灰原先生外,大多数人提起姐姐时都很沉默。
沉默的下一步是逃避,逃避的下一步是遗忘。
我没有怪他们的意思,我能理解他们的沉默。这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姐姐的错。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结婚生子,或许我的孩子也会在这间屋子长大,或许他们会抱怨这栋房子的破旧,或许有一天我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坚持,但我想,只要我在这里就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