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海明珍又摆出之前那副防备的姿势,姜城立刻觉得刚刚这话确实是说到了海明珍的痛苦。
她突然担心刚刚让黄姨太安排人去通知白府丞这事是不是办错了,如果海明珍真是因为被那白府丞纠缠不堪而寻短见,那现在岂不是要送羊入虎口?
可若真是如此,海明珍为什么离开海家?她如果一直躲在海家,那白府丞还能闯进海宅抢人不成?她又何必跑这么远来跳河呢?
姜城不知海明珍和白鹤之前的事,越想越没头绪,旁边的海明珍闷着头咳嗽了几声,姜城看了看虚弱地靠在墙边的女人,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心中十分焦急,现在她也不拿不准海明珍对那白府丞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万一白府丞一来,海明珍再寻死觅活,这事岂不是更遭!
就在她以为海明珍已经默了声不想再说话时,却忽然听见海明珍声音低哑,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相通的情意,也并不一定都让人高兴,有时想想倒不如没有那么情投意合,反倒是少了牵绊,心也不会痛。”
姜城自觉脑袋不如龙彦东快,可这时她也是听懂了海明珍的话。
原来海明珍和那白府丞真是情投意合!
可既然一个有情一个有意,这海明珍又为何要寻死呢?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姜城想不出原委,正琢磨着,海明珍却抬起头,生无可恋地望向她,轻声诉说起来。
“打我出生后被得知将会成为一个坤泽时,我家就和另一个家族订了娃娃亲,我就成了某个人未来的妻子。我从小被哥哥姐姐要求学习琴棋书画,学习温良贤惠,学这些不是因为我喜欢,只为日后嫁给那个人可以讨她的欢心,通过这门亲事增进我家族和另一个大家族的关系。”
海明珍把脑袋靠在墙上,眼睛朝木桌的方向呆呆地望着,蜡烛的火苗在她的眼中跳跃。
“你恐怕难以理解,我从小就被当做家族联姻的工具来培养,没人在意我是不是愿意,他们只需要我明白那是我必须做的,是我为了成为一个完美的妻子而需要学的。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做着那些枯燥的练习,学着虚伪的讨好人的技巧,准备到了日子,按照他们的安排,走进一个只有目的却没有感情的婚事。可十分可笑的是,等我到了适婚的年纪,等待我的却不是那个人的迎娶,反而是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辞。”
海明珍自嘲地笑了笑,嘴角轻轻弯起来,可脸上却依旧淡漠。
“其实我并不怪那个人,我觉得她没错,家主订婚的时候我们还都是小孩,即使我和她有接触,也只是姐妹情谊,这门亲事本就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于我,于她,都只有痛苦。有人说她一次次推迟和我成亲是因为有了喜欢的人,她想悔婚,想逼着我家退掉这门亲事。真的,其实知道这些,甚至到最后她真的退了婚,我都一点不怪她,我很佩服她,能为心中真正爱的人负隅反抗,敢与两个家族对抗,让我们都不再被家族捆绑,她做到了我做不到的,我真的敬佩她。”
海明珍半仰着头,身体毫无力量倚在墙边。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倾诉这些,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救了自己的命,也或许是听说对方遭遇过失去家人失去希望的经历,让她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莫名的信任。
此刻的她脆弱无比,家人的施压让她对亲情彻底绝望,而对白鹤的牵挂又像把双刃剑,她往前会刺伤白鹤,往后又会刺痛自己。
而这时的倾诉成了她唯一的宣泄,这些压在心中三十年的酸楚,都在此刻翻涌出来。
“可我的家人哪会让她轻易退婚,在一次次明白这门亲事注定不能成型,注定达不到联姻目的后,我的家人以补偿我青春的名义让她赔付了三块好鱼塘,最终才同意退婚。没了联姻,我这三十年就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三十年,从小就被当做工具的我也失去了用处。不过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开心,我想一个人静静地过完这一生,总好过同床异梦的两人凑合一辈子。”
海明珍边说边抿了抿嘴,她的嘴唇依然没什么血色,让她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颓靡。
“姑娘,可你刚刚还说,‘就算是相通的情意,也并不一定都让人高兴,倒不如没有那么情投意合,反倒是少了牵绊’,你的意思是……你有了情意相通的心上人?”姜城明知故的地说道。
她更想探听海明珍究竟为何会到此寻短见,这恐怕才是海明珍真正的心结。
海明珍咧了咧嘴,笑容让她的神色略微柔和了些。
“嗯,我确实心中也有一个人。”
“那……姑娘,听你之意,你的心上人也心仪你,你们情投意合,你又怎么会做出跳河这种傻事?难不成你的心上人……”
海明珍立即摇了摇头,抿起嘴,刚刚的那点笑容立刻消失殆尽,只剩下万念俱灰的呆滞眼神。
“我的家人起先根本看不上那个人,一次次拒绝她上门提亲。既然联姻不成,我的家人也不想枉费这么多年对我的‘培养’,他们到处寻觅其他家族的人,想让我嫁出去,多少让我还有点用。可渐渐的,那个人在崑西有了影响,我的家人也看到了形势的变化,看到了她的能量,便开始借着她对我的情义为家族谋利益,假公济私,做着损人利己的勾当。而今日,家主……我的大哥……竟对我说让我嫁给她!可是我知道,让我嫁给她并不是因为大哥欣赏她,也不是大哥心疼我,大哥的目的是要利用她!如果她真的和我成了亲,那些她心怀的梦想,她想展的宏图,都会被我的家人影响,我不想她被我的家人要挟!不想她因为我而变得碌碌无为!不想她成为我家人的傀儡!如果没有我,她就不需要面对这一切!我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想她因为我而被牵绊!”
海明珍越说越激动,她的手紧紧地攥着麻布裤子的裤脚,下巴抵在膝盖上,歪着头流下泪。
听到这,姜城已经完全捋清楚了其中的原委。原来海明珍和白府丞真是情投意合,海明珍不想白府丞因为娶她而被海家要挟,所以才寻死。
姜城垂着头若有所思,说不出这海明珍究竟是太天真还是太傻,就算她嫁了,海家就真能通过她而挟持得了那白府丞吗?
她又为海明珍这般痴情而感叹,看来这人终归是常在家中,对外面的人情世故了解甚少,也显得格外真诚和敏感。
姜城偏过头看着脸上挂着泪的海明珍,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无法告诉海明珍正是因为与自己有了感情,所以龙彦东才退婚,更难以想象海明珍从小就被家人作为联姻工具,因为退婚被放弃,再到如今,让她和心爱的人成亲,却根本不是成全她,而是要再次利用她,面对命运一次次的捉弄,绝望中一丁点的希望却又像泡沫一样瞬间破裂,海明珍怎么承受得了这些?
生活在这样一个无情冷漠的家族中,又完全看不到未来,想必会格外凄凉吧。
一穗金黄的火苗在昏暗的房中静静燃烧,弱小的光芒在这茫茫黑夜中微不足道。
看到面色惨白万灰俱灭的海明珍,姜城此时想到的却是龙彦东。
在她的面前,龙彦东极少提起过这门亲事,海明珍如果是海家用来联姻的工具,那龙彦东呢?她在这婚约中,又被龙家当做怎样的角色?
龙彦东对亲情的渴望,对一度失去姐妹情谊而伤感,甚至对误解妹妹而懊悔痛哭,这些偶尔露出的软弱或许就是在淡漠中长大的人对情感的渴求吧。
看到海明珍今日的崩溃,姜城心颤不已,她很想回去向龙彦东问个清楚,看看龙彦东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内心深处是否也如同海明珍这样苦苦挣扎着,是否也在某些绝望的时刻,想要抛弃一切寻求解脱?
一滴蜡油顺着蜡烛边缘缓缓滑落,房间里安静地几乎能听到火苗燃烧的声响。
海明珍已不再哽咽,脸上剩下道道泪痕,把自己这三十年倾吐而出并没有让她觉得痛快,她脑袋歪靠在墙上,整个身子软软的,仿佛像是被抽了魂,只剩下一副躯壳。
姜城此时更是一筹莫展,她本打算开导开导海明珍,帮她解开心结,劝她喝药休养,别再作践自己,可听了海明珍这一番倾诉,才发觉这根本就是道死结。
姜城没见过白鹤,没法替白鹤说话,更不清楚白鹤如果得知海明珍因为二人的情感而轻生,那白鹤会怎么做?
姜城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只希望这白府丞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莫负了海明珍这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