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有忙不完的公务,每回见他,都坐在公案之前,手上拿着朱笔,对那些奏折勾勾划划。
抛开别的不谈,景宁帝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皇帝,至少他在位期间,衡石程书,宵衣旰食,天下不曾有过大的动乱,百姓也不曾造反,他推新政,重科举,树新风,虽前朝积弊已久,但景宁帝也从不曾放弃。
他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他绝对是个好皇帝。
一个心狠手辣的好皇帝。
陈之钰进了殿内之后,景宁帝难得放下了手中的笔和奏折。
他直接问他,“方才都看到了?”
陈之钰抬头看他,讽刺出声,“父皇这般大张旗鼓想要我看到这些,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故意在今日行刑,又那么刚好从刑部带了犯人过来,又让太监在午门那处等着他,若看不到,岂不难为他这般煞费苦心。
景宁帝却不觉有何,他道:“你犯不着那样看我,他们本就该死,我从始至终也没说放过他们。而且,若非是你,那个锦衣卫也不会死。”
陈之钰不想同他争论这些,他是帝王,无论如何,一切也都是他说了算,再说下去,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他闭了嘴,一副不欲同他多说的样子。
但景宁帝哪里肯放过他,他说,“前些天我问你了你三弟,问王家人该不该死,你知道你三弟是怎么说的吗。”
他说,“如若王家人不死,法度尊严,科举公正,皆荡然无存。一个九岁的孩子说不出来那样的话,想也知道是谁教他说的,三皇子孩子心肠,但好在淑妃是个明事理的......”
“父皇是想说,母后不明事理吗?我不明白,为何母后已经故去十年,父皇还要在她死后几次三番去诋毁她。母后的柔善在父皇口中,原就是不明事理?那什么叫明事理?像父皇这样的,便叫明事理了吗?”
陈之钰再忍无可忍,景宁帝如何对他,他都可以容忍,可他提及他的母后,陈之钰便如何都受不了。
那样好的人,可怎么在他口中就那样的不好。
她不是他的发妻吗,他们没有成婚之前,就已经相识,他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可他为何要这样厌恶她,以至于人死了十年,还总是要在她的儿子面前说起她的不好。
当初景宁帝还是太子之时后,算不得多受先皇器重,后来还是在先皇后嫁给他之后,得了侯府相助,才好起来了些。
先皇后是个很良善的人,不同于现下陈之钰所伪装出来的那样,她是真的,真的很良善。
当初她是皇后的时候,满宫上下的人,就不曾有人说过她的不好。
陈之钰就不明白了,她从始至终没有对不起过景宁帝,可他凭什么这样厚颜无耻去说她的不好。
他长身玉立,站在殿下,可看向景宁帝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
他又问他,“当年我母后难产而死,一尸两命,父皇觉得没有隐情?从怀胎到生产,一切都好好的,没有问题,可为何最后会难产而死?分明妹妹已经生出来了,可却没了气......”
可景宁帝却像听不到他的质问,他淡淡道:“死了就是死了,能有什么隐情。”
他端坐在帝王宝座之上,俯瞰着底下的人。不同于上一次,陈之钰提起先皇后之时,他所展露出来的情绪,现在再听到她,他已什么情绪也无。
他语气平淡的,好像口中的那人不是他死掉的发妻。
陈之钰深知同他再无甚好说,可在他转身离开之时,景宁帝却又开口,他道:“朕说让你走了吗。”
“父皇想让我看到的东西我已经看到了,既你我两句话说不到一块去,又有何再继续说下去的必要。”
景宁帝道:“上回生辰那日,去你舅舅家用饭了?”
陈之钰不知道他是想说些什么,强压了心中情绪,留下回话。
“是。”
景宁帝也没再问下去,沉声片刻,而后道:“你今年既已十九,可以掌管政务了,往日,便去文华殿摄事吧。”
文华殿。
历朝以来,太子践祚之前,便在文华殿摄事。
陈之钰年幼时在那处读书,后来年纪大了,在东宫空了两年,直到今日,景宁帝说让他去文化殿摄事。
景宁帝仰靠在椅背上,看着陈之钰道:“阿钰,我给你的生辰礼,你可别叫我失望了。”
“你能不说这些恶心的话吗。”
陈之钰说完了这句话,便离开了此处。
什么狗屁生辰礼。
自从那日他从陆家离开之后,陆侯爷便联合其他一些大臣,给景宁帝上奏陈情,左右不过是陈之钰已经到了年纪,可以回文华殿处理政事了。
他不过是被那些奏章弄烦了,才会如此。
却还在那里冠冕堂皇说是生辰礼。
陈之钰留下了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但殿内的景宁帝却出奇地没有生气,没有一会,黄公公就从外头进来。
景宁帝又重新拿起了奏折去看,他问,“方才太子在午门那处,做何反应。”
黄公公没有隐瞒,如实回道:“殿下看着有些恼。”
饶是黄公公都没想到,方才陈之钰脸色会难看成那副样子。
景宁帝良久没有反应,只是一直盯着眼前的奏章,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叹了口气。
“终是淌着阿茵的血啊。”
先皇后名叫陆暖茵。
黄公公跟在景宁帝身边多年,当初先皇后陆暖茵在世之时,他便已经在了,算起来,也有十几年的时间。
若是旁人不一定能懂景宁帝这话,但黄公公不会不懂。
先皇后善良,以至于陈之钰也如此。
景宁帝许久不曾提起陆暖茵了,或许是今日同陈之钰吵了架,思绪被牵扯回了从前,以至于他重新提起了这个死去许久的人。
黄公公悄悄抬头去看景宁帝的神色,却见那一代帝王竟红了眼。
这么多年,再提起她,再想起她,他总是忍不住落泪。
三皇子宴席当日,陈之钰和他提起了他那早逝的母后,景宁帝回宫之后,便也将自己关在殿内整整一天一夜,此后,便又像是没事人一般。
黄公公曾也以为景宁帝已经放下她,可直到那一日他才发现......
没有,从来没有。
*
陈之钰前脚刚出紫禁城,后脚圣旨就到,他即将前往文华殿摄事的消息很快也就传了出去。
东宫近来春风得意啊。
陆侯爷他们本来是碰碰运气,联合上书,却倒不想景宁帝竟还真的同意了。
陈之钰去了文华殿,便是意味着这个太子名副其实,即便旁人再说他如何不是,他如今有实有名,无人能再去置喙。
皇后和大皇子知道了这事之后,气得连饭都吃不下去,皇后暗恨景宁帝就这样轻易地让陈之钰上任,却又无可奈何,想做些什么小动作却又被人盯着禁足,动弹不得。
没法,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陈之钰回了东宫之后,不见明无月身影,也不知道人是去了何处,问了人才知道人是出了东宫。
陈之钰眉心一跳,蹙眉问道:“去外面做些什么?”
“不知道,她也没说,就往外头去了。”
陈之钰已经快要出口去喊文序找人,可在下一刻,明无月就出现在了殿门处。
明无月方从外头回来,就见陈之钰面色有些难看。
听到她的动静,他看向她,然而即便是见到人了,可眉头还是不曾松解。
他大步走到她的面前,他抓上了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有些发疼。
他道:“你去哪里了?为什么出门前不和我说一声?”
他方才见她不在,听别人说她出宫了,下意识以为她是跑了,他以为,她也会突然一声不吭就消失不见了。
就像她的母后,突然就将他一个人丢下;也像林姑姑,一句话都没有给他留下,就从皇宫之中消失不见。
他以为,她也要这样不见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他只是想,他有些不能接受她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他甚之开始去想,是不是早上的时候他的脾气发得有些大了,又在想,是不是该去把她抓回来......
在那一瞬间,他想了很多很多的东西,可是下一刻,他看到明无月就那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误会她了。
她并没有跑走。
可他还是有些生气。
明无月没想到陈之钰已经回来了。
她今日本是想趁陈之钰不在,给桥乡去一封信。他们一行人算起来已经出门几月,从始至终,除了前些月明无月给祖父写的一封信外,他们之间便没再联系,她怕他多想担心,便打算趁着今日陈之钰进宫,偷溜出门,给家中去信。
却不想,他比她先回来。
看着陈之钰眉头紧蹙,明无月恐他已经恼怒。
但好在,她早就想好了应对之法。
她将手中的糕点拿起,递给了陈之钰。
陈之钰眼中浮现了一片惑色,看了看她手上的糕点,又看了看她。
可好歹脸色已经不再是那么难看。
“这是什么?” 他问。
明无月道:“我听瑶殊说,京中有家糕点铺很出名,我便想着殿下不在宫里头,我刚好去买些来。”
她又道:“殿下是还在生气吗。”
陈之钰抿紧了唇,一时之间只觉喉中发哑,不知该去如何开口。
过了良久,他松开了她的手臂,哑声道:“下次不要一声不吭就出门了。”
明无月还没有来得及应好,下颌却忽地被陈之钰抬起。
他看着她那仍旧肿胀的两靥道:“为何不上药。”
原是此事,明无月渐渐松了心防。
她解释道:“方才急着出门......况说,本也是不妨嫌的小事,睡一觉就好了,奴婢没那么金贵的。”
不过叫掐那么一下,算得什么伤,虽确实现在还有些泛疼,但她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手劲大,不知轻重,若不上药,你这脸能肿个好些日子。”
说罢陈之钰便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里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