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之下有数个地方,其中暴室坐落于宫城边缘之地,这里地势开阔,宫苑破落,因年久失修,有不少地方已经盛了瓦砾堆。
自进八月起,宫人都换上了青色夹衣,刚上身的新衣服,过了水就不那么鲜灵了,自然换下来的就少。
于是暴室的宫人难得有了些许清净时间。
萧疏洗完了两大桶衣裳,中午扒了两口豆饭就跳起来要走,董美人喊他:“最近怎的不着家?若是你父皇遣人来召你伴驾,就这样冠也不戴就野出去不成?”
又高声发怒:“小贺呢?死哪去了?殿下还在此,他便去自在了?”
她现在糊涂的更厉害了。
萧疏扶她坐在草席上,跪坐一旁哄道:“父皇今日忙着陇南郡的水患,只让人传话让我们兄弟好好读书习武。”
“也对也对,你快去,到时做个将军,给那起子人都瞧瞧!我董娘,一样能养得出出息儿子!”
因她这日复一日的念叨,便是当初他年岁小记不清事,也知道在当初董美人还曾为妃的时候,也始终遭受着冷落与白眼。
而这份不甘,延续多年,即便已经失去了许多记忆,仍对此念念不忘。
萧疏应声,等董美人躺下了,才轻手轻脚给她在草席边放上一碗水和粗饼肉脯。
门歪了一半,空洞地大张着几道裂缝,推开时需得极小心才能不发出噪声。
他才反身掩门,再一转头,撞着个人。
哎呦一声,两人各自往边上倒,萧疏怒气腾腾拍去身上的草:“你蹲在我家门口作甚?”
正是他见面都不曾说过话的九第萧满,这会捂着头起来,见他拔脚要走,忙抢上去拖住:“哎哎哎,六哥,六哥,别走别走!别走——不许走!”
看拖不住萧疏,便陡然拔高声音威胁:“站住,你再不停,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萧疏果然顿住,他后头冷声道:“娘娘也该好好管管。”
萧满头皮发炸,忙回身要软语向胡淑媛辩解,一看,没人!
才要追,就有教习宫人追过来盘问他:“九郎,我这竹篾条上的青皮可是你抽去的?”
他们兄弟三人向来见面不识,这会竟窝到一块,宫人看他眼神都是怀疑:“必是你!抽了一回不成还抽好几回,编出个趁手的篾条,要花多少功夫!若不赔我,我告诉胡娘,拿豆饭来抵。”
萧满被宫人缠住索赔,这功夫足够萧疏逃出暴室,往后面废宫钻去。
拨开荒草石块,就是狗洞,绿油子惊得蹦跶走,他拍拍脏兮兮的裤褶,看了四下无人,才又掏出一张竹片。
准确来说,竹片并非是一张,而是根根细条用胶黏在一起再拿丝线层层缠绕,密密匝匝,已经是个他眼里十分优越的自制弓臂了。
巨大的夯土台荒凉无比,草长得及膝,疯狂地在风中卷起层层浪,起伏伏起,时不时散落些构件,冷翠的琉璃瓦,被火逼尽生机的焦木椽,廊檐掀起,木然朝天。就在这幽寂凄凉的废宫之下,萧疏就隐在将倒未倒的一个檐柱旁,将牛筋往弓臂上系。
现在,他拥有了一把像样的竹弓。
从徐雁行将这两件物什拆开递还给他,在废宫以外的地方,萧疏都将竹片与牛筋分开存放。
他明了徐雁行的用意,合起来,这是利器,只要被发现,就是大麻烦,但解下安放,纵被寻到,也不至立刻掀起来波浪。
深吸气,开弓,想象左手指节正靠着箭羽,对准瓦当上的兽纹,嗡得一声,弓弦空想,幻想中的那支箭直扎入兽眼。
檐廊边云气纹,檐柱上虫蛀的孔洞,主阶清水石的裂缝,萧疏寻找着所有能瞄准的目标,直练到手有些酸痛,那浸于压雪月华下的话又响起。
“学射的第一课,就是知止。”
萧疏将唇抿出一条线,重又解下牛筋,两下放入袖袋。
他方才从夯土台巨大的阴影中走出,突然,那个极讨厌又熟悉的人一下子蹦出来,大声道:“终于逮住你了!”
“你天天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萧疏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关你屁事!”
萧满扯住他:“不关我的事?一笔写不出两个萧字,你行差踏错的,怎么,我哥我阿娘能逃得过?”
两人拉扯之间,东西掉落。
“这是什么?”萧满手快,一把拾到手里,拿高了认了片刻,不由叫道:“好啊,原来李宫人的竹篾子青皮是你抽了去!她揪了我,向我阿娘告状,还扣了我一块石蜜,我攒了一个月的肉脯才换的,你赔我!赔我!”
“说什么,听不懂。”
萧满胳膊被萧疏一攥立刻疼得使不上力,手不行,他拿脚绊,绊不住就手脚并用地缠上去:“不管,不管,你得赔我!”
“不行——行!你要不赔,把你那秘密说给我听,都是兄弟,有什么好瞒的——六哥,六哥哥——”
最后,他躺在地上,仰着两只手,紧紧扣住萧疏的脚腕子,妥协道:“我不要你赔了,你告诉我,我再送你块石蜜,那是我舅舅托人送进来的,特别甜,比蔗浆蜜浆都甜。对了,我还要送你个东西。”
“不要!”
萧疏甩了几次根本甩不托这只狗皮膏药,最后萧满一骨碌爬起来,在自己裤褶里掏来掏去就是掏不出来,再一抬头,萧疏都要走远了。
“牛筋,是牛筋!上好的牛筋,你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