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剧组放了半天假,给工作人员发饺子或是汤圆,大年初一继续开工。
过年了,他们拍戏的这座小城市过年氛围还算浓厚,红灯笼挂上,红窗花贴上,家家户户好似都有欢声笑语,不少在外奔波打工的人儿也回到老家,和家人一起迎接国人最大的团圆节日。
成晨导演是个精益求精的人,上次拍的那场雪景戏他总觉得雪下得不够美,场景缺了点东西,深思熟虑下,他决定重拍。
而这场戏的主要演员当然是任愿。
方沁和徐知卉嘻嘻笑着,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任愿,本来以为会看到任愿如遭雷击的神情,却没想到任愿只是讶然一下,想了会儿,然后一点头,“好的,谢谢方姐告诉我,我去找副导确认一下时间。”
方沁觉得没意思:“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任愿说:“我也觉得上次那场拍的不够好,成导想重拍也理解,就是太费钱了。”
方沁比了个嘘:“小心别人听见喽。”
徐知卉问:“你觉得为什么会重拍?”
任愿看着眼前的雪,来来往往的人都揣着剧组发的小红包,拿碗汤圆吃,嘴里呼出热雾。虽然才半天假,也只是领到一顿热食,但喜庆的气氛很感染人,几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带着笑意。
任愿吃了口饺子,说:“成导可能是觉得陈平在这样的氛围下哭泣更有悲感吧,过年了,人人都有家,可他的母亲却在这一天狱中自杀,乐景悲情,悲伤过度,他连鞭炮的声音都听不分明……”
方沁和徐知卉对视一眼,徐知卉说:“说的一字不差,你可真是把陈平吃透了。”
任愿笑了笑,他只不过是……有些感同身受罢了。
方沁挑眉,搓了搓指甲,她扮演的警察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手上都做了一些粗糙处理,“幸好不是齐维进来演,他说不定都要成导手把手教,最后还是演个稀巴烂,成导肯定不敢说他。”
任愿知道齐维和方沁有过节,水火不容,他好奇问:“齐维来头很大?”
方沁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挺大的。”
任愿皱眉,“是谁啊?”
“不清楚,反正别惹他,综艺影剧都避着他点,他这人很飘,感觉心理有问题,”方沁皱眉,“很自我中心,必须讨好他说话,一点点指导就受不了,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我受不了他身边人对他的谄媚劲。”
任愿有些惊讶,心想,齐维大学时也没这么严重啊……
大年初一,鞭炮声吸引了不少来看热闹的小孩子,穿着棉袄,在远处好奇地观察拍戏现场。
这场戏融入为主,所以只有一个怼脸的近景镜头,从监狱里出来,陈平因为地滑而摔了一跤,到爬起来,面色跟雪一样白。
他认识的字不多,但能看懂他母亲陈小丽的名字和“死”字。
别说死亡了,他甚至到现在都是懵的,那个会手语的人只是告诉他:“你妈,偷,东西,不交。”
陈平只是很悔恨,他没有怀疑手语翻译的话。
因为他那天跟陈小丽吵架要一件新棉袄,陈小丽涕泗横流,指指小屋里的一堆踩瘪的瓶子和烂纸箱,比手语:我也想,可我没钱,不能!
陈平血红双眼,对陈小丽比手语:我恨你!
陈小丽摇摇头,拉着蛇皮袋走出了门……
那天陈小丽下午三点才出门,晚上十点都没回来,无数警车乌拉作响,他听不见声音,只是被那刺眼的蓝光吸引了视线……
如果不是自己贪心想要新棉袄,妈妈就不会去偷东西了吧,妈妈留的纸条有个哭脸,是不是很伤心才自杀的,因为他说的话太过分了……
陈平浑身发冷,可能是因为破旧肮脏的棉袄太透风,他呼吸不上来,满脸是泪,神经质地比着手语:我错了……我错了……
遍地的雪,鞭炮炸出红纸,噼里啪啦,仿佛爆开的血色。
陈平有残存听力,但在他的世界里这一切只是一片嘈杂的耳鸣,体会不到一点点幸福。
“咔!”成晨看了看,“……过了。”
任愿从雪地里爬起来,这场戏他拍了三遍,每一遍都更心力交瘁。
工作人员扶他起来,他说了声谢谢。
徐知卉说:“加油,等会儿你就要和我拍你侬我侬的戏了。”
任愿擦擦眼泪,虚弱地苦笑:“知卉姐,我们那是你侬我侬吗?我是怀疑你知道我是凶手,在试探你好吧。”
徐知卉玩笑道:“好心没好报,我帮你捡助听器还你还被你这样揣测!”
两人正说着戏,成晨过来了,有些犹豫地说:“任愿,刚刚那场戏我觉得你可以痛苦得简单一点,你表现出来的悲伤太有实质了。”
任愿有些不解,“太有实质?”
“可能是之前的戏份影响了你,你的眼神里有恨意,”成晨耐心说,“可是这个时候陈平是不知道手语师师有问题的,他甚至不知道母亲跟杀人扯上了关系,以为母亲只是偷了钱,而小女孩又意外死了,凶手是其他人,他只是在怪自己,没有恨意。”
任愿闻言,愣了愣,这是拍戏过程中,杨琴灵感大爆发,为了充实剧本,复杂剧情的改动。
陈小丽死后,陈平就在凶手家属的安排换了个城市生活,被赶得远远的,他捡废品养活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他被骗过钱,被当地的小混混扇过耳光,被人嘲笑是聋子。因为听不见,还是文盲,他对社会的认知度基本为零,不懂向社会寻求帮助,更不懂保障自己生活。
他只会捡废品,这也是他妈妈教他的。
他知道了学习的重要性,可只能看着垃圾堆里被丢弃的书而发愁,因为根本看不懂。
所幸,随着社会对残障人士的关注度提升,他磕磕绊绊地进了一所公益学校,他认真学习,在政府任愿的帮助下学会进入社会工作的能力,学会了更多的字,他赚了微薄的钱,买了一个劣质的助听器,但听见不等于听懂,他的世界变得嘈杂,涌进的一切还有很多要学。
有基本的能力之后,他变得自信了些,他渴望融入社会,于是积极与人交流,进步很快,也期盼母亲能够看到这一切。
他过着比常人艰辛但又难得普通的生活,直到五年后,他偶然听到人谈论有名的虐童案件……
一个捡废品为生的聋哑女人,为了抢夺女孩的小钱包,将其残忍伤害,并肢解,而他的儿子在法庭上大义灭亲,勇敢指认,将这恶毒女人送进牢狱。
“我靠……这案件真的假的?那女的变态吧!”
“幸好他儿子还算好货,当妈的就在牢里自杀了。”
“我阴谋论一下,不会是儿子杀的,当妈的顶罪吧……”
“当时很多人这样猜的,案件审理得太顺了……”
陈平站在一边,脑袋嗡嗡作响,脸惨白一片,他找出某一年的报纸,在上面看到了母亲的照片,他生疏地上网,用他几百元的手机搜索消息,在一片烈日下只觉浑身冷透,终于知道了母亲自杀的真相。
妈妈以为他真的恨她,做了假证。
剧本的改动是符合逻辑的,跳出剧情来看,陈平的人物性格甚至更复杂了,但任愿也觉得对陈平更残忍了。
比起十年都在仇恨中蛰伏,这个在生活转好之际,忽然知晓自己当了母亲的刽子手的感觉,显然更令人痛心。
任愿过了一遍剧情,点头说:“您说得对,的确是我理解出错了。”
“那我们再来一遍?”
“当然可以。”
成晨点头走开了,让副导去招呼各就各位。
任愿看着成晨的背影,有些不理解地笑道:“就算是要求我重拍中的重拍,成导今天的态度也太好了吧?”
徐知卉目睹全程,道:“他当然要对你态度好啊,今天的重拍可是要多花一大笔钱的。”
“是因为天恒投资的原因?我又不是天恒一哥。”
徐知卉说:“是因为蒋光昀也投资了啊,这就是花他的钱啊。”徐知卉看任愿面色惊诧,嘴巴大张的样子,她表情更奇怪讶异,“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任愿神情恍惚,而后便是面色如纸,心中万分难堪,只觉得当时拿到角色的喜悦犹如一记耳光。
他之前从来没有进过这样一个剧组,他不用费力搞人际关系,应付虚伪社交,没有看到编剧赔笑,演员加戏,主演陪酒,工作人员相互甩锅推卸责任,小小的剧组里勾心斗角。
他除了需要想想三餐需要吃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只管专心演戏。
他还想过这么好的班底和剧本,怎么会没有资源咖?
原来自己就是那个资源咖。
当时蒋光昀听到他试镜成功一点都不惊讶不是信任他的能力,而是肯定自己的人脉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