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罢转向何云、陶原二人,颔首低眉道:“一时兴起,对不住各位了。”
说完摸摸后脑勺,像是做了天大错事一般。
魏成阳前头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何、陶两众不知如何应对,只好推他出来使。
“营中四下无事,将军宽心即可。”魏成阳从影儿走出来,话跟人一样利索。
“好,有劳了!”储陈将枪抵在身后,举头望了眼中天孤月。
沉吟片刻,交代道:“明日晚间,恐有访客来此。那时节不必多问,依令放行便是。”
“是,属下遵命!”何云、陶原欲要追问。
不料魏成阳一马当先应承下来,众人默然领命不提。
围观者统统散去,储陈只身前往马厩牵出长安,细细为其梳理着毛发。
少年一面收拾,一面兜不住笑道:“我知道你在惦记谁!别着急,那人就快来了,还会带着你的好伙伴一起来!”
鼻息急促、蹄声细碎,长安当即支楞起耳朵,不住脚地往对方怀里拱。
这个温柔的孩子,连表达喜悦都如此含蓄腼腆,真叫储陈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与上回秦淮、孟广书信往还、择地别居不同。
储陈那儿昨夜才定下吩咐,秦川这儿就迎着日出起了个大早。
也没想着先派人去,打声招呼、通个气息,一味在营里东游西荡。
直把前后庐帐、左右帷幕,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巡了个三五七遍。
仍不见太阳移出去多少,照旧那么黄橙橙、金灿灿地挂在天上。
或许自己该做些跟军事安排相关的布置,又或许把人召集起来,讲些提振士气的话更有效。
秦川一边想,一边止了步子。
汗水从额间滑下,给这张比金乌还热的脸,带去点滴凉意。
“不行,还不到时候!”但他马上就截断了这个念头。
暗自斟酌道:“关于青羽,我们知道得还不够多!不足以做出最有利部署!”
秦川把手伸向后脑勺,一下下摸着挠着。
苦笑填满面颊,语气里却全是骄傲与自豪。
“再说这班家伙,一个比一个心盛!哪里还用得着,我来鼓舞军心?”
眼看前路不通、无计消磨,骠骑将军只得另寻别法。
幸而他脑筋灵、心思活,眼在眶子里转过几圈儿,便又生了新主意。
只见其风风火火回至大帐,将刀往桌上一撂。
净水落座、研墨蘸笔,可谓一气呵成。
是的,秦川在给韩凛写信——
不是奏折、不是军报,就是封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家书。
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说到哪儿笔落到哪儿。
什么措辞修饰,通通不用。
技巧会冲淡感情,更容易湮灭激情,比不得直来直去让人痛快。
天晓得秦川在这封信上,究竟花了多少时辰?
总之等他写完落款,拿隙月压在上面时,日头已然升到正中。
这信秦川并不打算寄出,也不准备遣人相送。
交战时节,任何资源都是宝贵的,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他打开包袱,从里头拎出两坛杏花汾酒。
正是出征前,秦川特意置办下的。
为怕不是当年滋味,这傻小子还按图索骥去了杯莫停。
拿来绳子绑好酒坛,恰恰好一头一个,像条软扁担。
秦川伸手勾住中间,垫在肩头往后一甩。
再配上其掷果潘郎般的相貌,城北徐公似的风仪,端地落拓不拘、潇洒倜傥。
破军跟在旁侧,看得出在极力克制兴奋。
秦川拍拍他,爱怜地点一点那双大耳朵,含笑调侃道:“你这小家伙,一早就知道有今天了吧?”
破军没什么心情跟对方较劲,一心只想当即立刻马上,飞奔到久违的好友身边。
奈何秦川这会子,倒冷静下许多。
溜溜达达、不慌不忙,四方步迈得那叫一个自在。
张甲等人撞见其牵着破军、扛着酒坛,独不见随身宝刀。
不由心惊胆战,连忙躬身问询。
“我是外出会友,又不是上街寻架,用不着那些。再说身怀利器登门造访,到底不成个礼数。”
秦川耐心解释着,一并谢绝了众人,请命陪同的好意。
一人一马,就这样出了军营。
严飞阳看出大伙担心,上前宽慰道:“将军跟那家主帅交情,飞骑营里没个不知道的!”
“这一场,他无论如何都会去!放心吧,等晚上回来,一切就全清楚了!”
几人无奈点头,朝营外眺望片刻,便各忙各的去了。
时间还很充裕,秦川没有骑马。
他撒开缰绳,好让破军走得更舒服些。
炎阳照顶、江山如画。
真一派风打林梢娇莺啼,好一片浅草半掩嫩虫鸣。
啁啾处处、嘤啭细细。
秦川置于其中,禁不住怡然陶醉,七情浑忘、六欲全抛。
他肩上担着酒,心里念着友,慢吞吞登临一处矮坡。
猛然间,那份独行天地、孑然半生的浪漫与孤绝,狠狠席卷过四肢百骸。
使秦川无甚来由地,生出股仗剑在天涯,千里不留名的侠义豪气。
反反复复,搓弄着快要着火的呼吸。
清风徐来,中州骠骑将军阅色观景、缓步林野。
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刚到朔杨时,红日沉西、天光渐晚。
破军亦是这般陪着自己,南征北战、毫无怨言。
几声不寻常的响动,打断了秦川思绪。
他停下脚,扭着头侧耳细听。
那动静就隐在树林里,一前一后,却挨得很近。
悄没生息折下一截树枝,抵在掌心掰做两半。
骠骑将军手臂微抬,于声响再次出现时瞬间发力。
悲鸣咕咕噜噜,夹杂着扑打翅膀的响动。
秦川把酒搭在破军脖子上,一跑一颠钻进树丛。
不多会子,便捡出两只肥嫩嫩、胖嘟嘟的野鸡。
他跨上破军,一手挽着马缰绳,一手揪着鸡翅膀。
先打一个呼哨,接着哈哈笑道。
“莫怪莫怪!小生这厢正愁礼薄,偏巧撞着你俩,也算咱们有缘!”
言罢一夹马腹,破军四蹄如飞,径自奔向苍兰郊外。
斜阳残照、倦鸟投林。
秦川下马时,距离青羽大营还有三丈多远。
匆匆将衣冠整束几把,重新拎好野鸡,行至近前准备自报家门。
岂料还没蹦出半个字儿,对面就先一步执礼让行道:“功军侯请!”
疑惑仅仅持续了刹那,再开口时,笑容已然回到秦川脸上。
“多谢多谢!在下初到、人生地生,有劳尊驾指引!”
魏成阳并没多说什么,通身上下自有一股从容风度。
只听他彬彬有礼道:“功军侯客气了!”
哪知他俩走了十步不到,青羽众人便齐齐认出秦川。
实打实论起来,这事儿还真没这么邪乎。
因为根本就是明摆着——秦川跟储陈实在太像了,说俩人是亲兄弟也行!
况且这般相似,并非体形容貌,而是气质与涵养。
就像没人会认错太阳,青羽全军自然不会误解,那份磊落坦荡。
单单是擦肩而过,他们就能嗅出彼此身上,相同的气息。
这气息,比什么话都管用,比任何事都奏效。
秦川迎着夕阳,一步步迈进南夏大营。
期待沸腾成歌,灼烧着五脏六腑。
马蹄很有节律地踏在地面上,终于惊动了埋头收拾的储陈。
他没想到秦川会来那么早,是以前番一直在打扫帐子。
丢下抹布跑出帐外,劈面就被对方手里,两只肥鸡吸引了注意。
储陈顿时双眼放光、摩拳擦掌。
招呼顾不上打,就笑起来:“哎,这办法好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一边说一边心肝宝贝似的接过,递给身边卫兵道:“劳烦拿到后头,着人做了吧!不要多精细,能吃就行!”
年轻卫兵伸手要接,却被苏立越着身位拿下。
他简单看了那伤口几眼。
细枝贯穿、一击毙命,中州功军侯当真不是等闲之辈。
长安适才还偎在帐篷后面吃草,听得前头人声喧哗,急忙忙丢了草料,跺着步子冲上来迎接。
任谁也想不到,见到秦川与破军的长安,竟然能够如此热情。
一头拱进秦川怀里不算,还昂着头、梗着脖,围着破军直转圈圈。
那样子,像极了给伙伴,炫耀本事的小孩子。
想是不服对方比自己还殷勤,破军霎时前蹄腾空,仰天发出一阵嘶鸣。
秦川亦在此刻变了脸色,惊声大呼道:“遭了!我的酒!”
说未了,一个舍身飞扑,誓要救下那两坛千里迢迢的心意。
嗯,后续结果怎么讲呢?
既不能说成功了,又不好说失败了。
秦川身手虽无容置疑,但“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仍是过于应景。
却瞧其一个勾手回掏,酒坛离开破军,径直撞将而来。
最终结局便是:一坛磕在一坛上,一坛完好一坛伤。好坛忙往怀里抱,伤坛洒了满地香。
对面之人提鼻子一闻,当即笑道:“原来是杏花村,怪不得这么宝贝!”
没错,储陈也忘不了那一天。
他忘不了刀得凉和酒得热,忘不了将领的使命,更忘不了沙场再见的约定。
现在,他就站在这儿。
以青羽主帅、南夏将军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秦川面前。
他不会躲、不会逃,不会去想渔樵耕读的安乐。
他只会守在这儿,一如当初保证的那样,守到底、守到死。
“你还好意思笑!本来就不多,眼下又少一坛,怎么办啊?”秦川并没忙着问什么。
打从见面儿第一眼起,他就从对方身上看出了成长。
那是属于将军的成长,自己过去也经历过,当然无需多言。
“哈哈哈,你这又酒又肉!知道的是会友,不知道的还以为布施呢!”储陈将手一招。
“进来吧!我这儿别的没有,酒一准儿管够!”他一面乐一面撩帘进帐,片刻没等秦川。
不远处长安跟破军两个小家伙,你扬一扬尾巴,我甩一甩蹄子,纵情撒欢、恣意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