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马跪伏道:“二则卢荫城乃军事重地,向来城防坚固、兵强马壮,进可攻退可守!”
“将领贺温为人耿介、治军有道,必会死战到底,力保我南夏江山!”
他用手撑着地面,身子往上抬起两分。
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最终打算。
“前方若有什么情况……还可据险而守、伺机而发啊……陛下……”
泪水滴淌下来,沾湿了巫马胡须。
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风化成了石头。
“老师,您先起来……此事慢慢商议不迟……”吴煜嘴里说着,手上却并无什么动作。
他知道,这话骗不了老师,对方根本不会上当。
“老臣全家自祖父辈起,世受皇恩、泽被三代!如今江山患险、社稷蒙难,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于公于私,老臣都责无旁贷,恳请陛下允准!”巫马良雨还是站起来了。
膝盖有些发颤,上半身抖得更是厉害。
吴煜急忙拽步搀住,不料对方一个回手,紧紧扣上了南夏帝胳膊。
“唯恐站脏了陛下门庭……巫马英那不肖之子,已被老臣亲自捆送到廷尉府……”
“只盼陛下从重发落、以儆效尤……保住朝廷些微声望,换取百姓涓滴信任……”
吴煜唇角轻颤,几乎组织不起语言。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动情承诺道:“老师赤诚拳拳,朕心感铭!您放心,朕会看顾好师母与府里一家老小!”
老太师拍着南夏帝手背,似宽慰又似托孤。
“哎,有陛下这句话,老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此一去祸福难料,实指望陛下兀自珍重龙体,切不可忧思太甚,伤及岁寿啊……”
说着再度淌下泪来,映亮了皱巴巴的脸。
“好……您说的,朕记下了……”吴煜处,亦是千般滋味缠在心头。
一时间竟寻不出个开端,只得与巫马良雨挽手顾看,相对无言。
受过对面三拜后,书房里不知何时,已剩了南夏帝一人。
内监宫女早被打发了出去,徒留两杯凉透的残茶。
吴煜直着双眼,缓缓挪回书案前。
倏闪间,膝盖像是遭了什么钝力击打,整个人重重跌进椅子里。
他回想起洪行严,上的最后一道奏疏。
里头详细记录着兴泰守兵杀良冒功,巫马詹事里通外国等事。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吴煜不明白,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南夏吏治变成了今日这副样子?
遥想当年,大宝初登,自己是何等春风得意、斗志昂扬。
一心要建立不朽之功业,恒存之伟绩。
太师为此,还特意着人撰写《循吏传》激励天下官绅,以示朝廷求贤若渴之诚。
“呵呵……呵呵呵……”回忆着过去的吴煜笑了,悲怆而阴郁。
当初他是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开创盛世,完成千年未有之大业。
可如今展眼山河凄凉景,再回首往事成空,衰草连天、寒烟满汀。
吴煜唱着、叹着,慢慢将头靠在椅背上。
却见画栋雕梁犹自堂皇,游龙彩凤栩栩如生。
他闭上眼,在一团又一团的夺目缤纷里,轻声念起佛来。
吴煜多么希望,适才谈论的那些,即刻成真啊!
将士拼死效力,百姓同仇敌忾,中州自毁长城,南夏转危为安。
没错,这便是吴煜身为富贵帝王的局限,更是其作为太平天子的妥协。
那些个养尊处优、纸醉金迷的官宦人家,纵然不知忧患。
他这个金银堆里、绮罗丛中长起来的储君皇子,又能切实了解多少呢?
更何况这天下,原就不是他马挣力战的江山,而是祖宗遗留的社稷。
自降生之日,便被选定的皇位继承人。
一路安安稳稳长大,顺顺利利接班。
哪有机会,体验真正的民间疾苦、朝堂倾轧?
吴煜念着佛,声音不禁越来越大。
双手从桌面垂下,惊掉了袖中银镯,细细凉凉勾在指头上,好像挽着滴水。
话说回来,世事纷扰、时局丧乱,求神拜佛者并非只有吴煜一人。
与此同时,张家庄内一户并不富裕的院儿里,杨晚晴紧闭门扉、长跪不起。
龛前燃着三炷清香,座下少女诵念戚戚、珠泪连连。
“信女杨氏在此立誓,愿终日食素戒荤,一生守贞不嫁……但求我佛慈悲,垂爱众生、悯惜万物……”
“保佑储陈将军,无往不利、所向披靡……护持青羽全军,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手里念珠转过几圈,口中誓言就诉了几遍。
直到嘴唇泛起青白,泪水洇透蒲团,少女仍不肯罢休。
距兴泰官军劫掠、中州兵士相助,已经有段日子了。
可“飞骑营”三个字,不知怎么钉在杨晚晴脑子里,教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总觉着哪儿听过。
直到五天前夕阳西下——那是个跟过去某日,差不多的傍晚。
那日后裕王爷突发高热,一行人难得不用赶路。
跟随在侧的姬妾们,平素就不待见杨晚晴。
嫌她胆子小、手脚笨,偏有许多狐媚手段。
先是美人画皮勾引了王爷,而后又扮可怜相儿迷惑了将军。
是以统统避着少女,恨不得远远打发了事。
无意间倒给杨晚晴,空出不少独处时间。
印象里那个黄昏,她推开窗户、倚樘而坐。
天边归鸟扑着翅膀,飞在一片橙红里,仿佛大地给太阳刻下的伤。
少女有些想哭,几番酝酿下,却始终挤不出一滴泪。
这便是苦命人的难过。
无声无息、不响不语,连呜咽都显得奢侈浪费。
杨晚晴十分想念弟弟妹妹,盼望着有朝一日,三人能够团聚。
可那张卖身死契,就像打在少女额上的烙印,躲不了更逃不掉。
所以当储陈将契约交还给杨晚晴,并坚称无需任何报答时,少女承认自己很感激。
她并不贪慕富贵,也清楚对方是看自己凄惨潦倒,才路见不平仗义相助。
从始至终,那位将军就没对自己动过心,自己对他亦是如此。
只不过在当时,以身相许、为奴为婢,是杨晚晴唯一想到的报答方式。
很老套,但很管用。
思绪越跑越偏,少女不得不强行将它们拉回来,接着想后头的事。
就在凉风吹进窗口的刹那,几声交谈也随其飘了进来。
“听说飞骑营里,有不少擅使暗器的高手!怎么着,你这远近闻名苏神镖,就不盼着跟他们切磋切磋?”
杨晚晴认得那动静。
当日正是这个声音,接下后裕王爷钱袋,出门叫了不少闲汉壮丁。
“你这都听谁说的?没头没尾,就拿来烦我!”被谢之逸唤作“苏神镖”的人说话了。
句子很短,完全听不出语气。
杨晚晴记起那人是个刀疤脸,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这会子肯说这些话,足见与对方交情匪浅。
“哎,我这可是一手消息啊!潘霄他们几个从将军处听的,没等捂热就传给我了!”谢之逸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
“转了这么多遭,还好意思说一手消息?你怎么不提连青羽军组建,都是将军跟那位中州朋友学的?”苏立明显并不买账。
“嗐,这事儿,青羽上下还有不知道的嘛!咱们将军,哪天不说它几遍?北边儿有个飞骑营,南边有个青羽军,早快成顺口溜了!”谢之逸呵呵笑道。
伴着这声笑,杨晚晴结束了回忆。
连日积攒的异样感,总算是寻到了出口。
怪不得初见飞骑营时,自己会萌生一种熟悉与亲切。
他们跟青羽军太像了!
不,不应该这么说!而是青羽军跟飞骑营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遗憾的是,这份相像没能让杨晚晴安心。
担忧化成恐惧,日夜侵蚀着少女心房。
连同青羽全军驻扎苍兰,预备正面迎战中州劲敌的讯息一起,时刻搅扰着她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