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路叹出口气,这些并不能让他感觉高兴。
“在下一路行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做官的贪墨成风,当兵的仗势欺人,百姓们是敢怒而不敢言啊!”
萧路松开手,第一次直面洪行严双眸。
接下来,他想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洪大人品行高洁,时时事事以圣贤为榜样,忠君爱国、克己奉公,这些在下都清楚。”
他语调和缓下来,像春日傍晚刮起的凉风。
“如若君父不怜恤治下子民,官吏不顾惜城中百姓,这般家国还要拼死维护,岂非借势作恶、助纣为虐?”
洪行严一下拍在桌上,厉声驳斥道:“先生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安阳虽不算大,男女老少加起来也有万余!即便挡不住中州兵马,亦断断做不得卖主求荣之人!”
萧路阖眼等了一会儿,此局果然难解。
但比起满城生民,自己这点儿难为,又值得什么呢?
他将桌上物件儿重新理好,继而苦口婆心道。
“中州上至皇亲公侯,下至将帅兵卒,皆真心实意爱惜天下苍生。”
“洪大人也一定听说了,中州兵马所到之处,百姓们无不称扬传诵。”
说完这两句,萧路从身上掏出,一份名单并几封尺牍。
那函上字形各异、笔迹迥然,却统一提着“尊驾敬启”四书。
“这……这是什么……”洪行严心头一凉。
没错,他猜出了答案,所以希望萧路能说些什么,来否定这个答案。
“这一份是南夏各地官员,收受中州贿赂的名单,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共计五百七十二人。”
“事与愿违”四个字,怕是再也找不出,更加适合的写照。
洪行严一时悲从中来,不禁腮边堕泪、满目凄然。
“而这几封,则是部分南夏官员,与中州王爷称兄道弟、人父做子的往来书信。”
“其中就包括当今皇后族亲、现任宫中詹事的巫马英大人。”
重病需用猛药医,是而萧路并未停止陈述。
他抽回担在桌边的手,像是多碰几下便会被沾脏似的。
“实不相瞒,在下还用此敲开了松宁城门。”
“洪大人若心存疑虑,大可亲自查验,如有半句妄语,在下愿将项上首级奉与大人。”
洪行严拭干泪痕,没有去翻那些信,一双手空落落垂着。
他相信对方。
无论什么时候,面前之人都不会说谎诓骗,尤其是对自己。
可就是因为信任萧路,洪行严才更加愤懑恼怒。
吏政如此,怨不得旁人呐!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捂着他快要风化干枯的身躯。
洪行严张张嘴,像有枝丫从喉咙里冒出来。
“他人如何行事,洪某管不了也不想管……但对洪某来说,食君之禄合该忠君之事……先生莫要再劝了……”
没了先前激动,这动静仿佛一下老了二十岁。
萧路攥着手,拿眼死死盯住对面。
声声泣血、字字椎心道:“在下此来,既不为中州,亦不为南夏!只不愿萧氏惨剧,重现人间而已!”
这柄名为“身世”的利刀,义兄既然不肯用,那就由自己来扎吧。
萧路出手果决,没有丝毫迟疑,足见其抱定信念,坚持不渝、矢志不二。
“洪大人深受皇恩,愿以一己之身保全社稷,此心此情着实令人感佩!”
“然满城兵士何罪,满街百姓何辜?”
“非要落个母亡其子、子失其父,家不成家、业不成业,方抵得过大人口中一片忠心吗?”
洪行严望着萧路。
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眸子里,此刻云雾缭绕、烟雨蒸腾。
他知道,这是对方透过自己,劝说远在时光彼端的萧氏先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萧先生还是请回吧……”洪行严静默良久,终是无言以对。
有些事他并非想不到,而是不愿想、不敢想。
萧路见状,只得收起名单与书信,却迟迟未有离去之意。
时间再次流动起来,嘀嘀嗒嗒缓慢非常。
滴在心上,不知是泪是血。
他双手捧着枚护身符,珍而重之搁到桌上,音色是那样空寂辽远。
“这枚护身符带着血,属于一名中州士兵……”
“他没能死在战场上,如自己所求的那般……也没能回到爹娘身边,如亲人所盼的那般……”
萧路低下头,后面的话他想慢慢说。
“这名士兵,死在张家庄口……是南夏官军的刀下亡魂,为护佑南夏百姓献出了生命……”
洪行严坐回椅子上,样子很颓然。
他知道这里头有故事,并不想打断萧路。
双眼望着那枚护身符,竟是怎么移都移不开。
“或许天意使然吧?那天他们刚到张家庄,就见兴泰守军在此勒索财务、欺凌妇孺,锁拿男丁、杀良冒功。”
讲述被从新接上,比洪行严的想象更加恶浊不堪。
“什么?你说什么?”他问着,一遍又一遍。
眸子里,是水汽与火光,交织成的错愕与复杂。
萧路没有回答,只是呢喃道:“路见不平,自该出手相助……他们一行押了兵士、还了钱财,安抚民众、宽慰乡亲……”
“谁料行至庄口一里外时,为首军官突然发难……以偷袭伤人性命,只盼自身能够逃脱责罚……”
洪行严战栗着,手臂担在桌边不住颤抖:“你说的,都是真的?”
第一次。
第一次他质疑了萧路,第一次他对自己没有了把握。
“一干作乱官兵,正压在军中待审!洪大人若不信,在下愿即刻传信着人押解,一五一十、当面对质!”
萧路将膊一抖,看样子是在等洪行严给自己找纸笔。
“不,不必了!”不成想对方还是拦住了他。
“恃强凌弱、欺君罔上,如此恶佞为人尚且不配,又怎配为官为军!请先生捎话给秦大将军,一律按军法处置便是!”
萧路闻言当即起身,执礼允诺道:“大人之言,在下一定带到!”
洪行严紧随其后,想要托住对方那跪地一拜,可惜还是晚了。
但见萧路以膝撑持,起落间竟似万钧之重。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中州全军愿后撤十里,以待大人弘义……”
说完他直起身,径自转向来时入口。
在手指触到门扉的刹那,只听洪行严一声叹问幽幽传来。
“衡竹啊,中州军队真能如你所说,善待我南夏子民吗?”这第二个问题,也是今日最后一个问题。
萧路没有轻易作答,而是撤手拽步,正面朝向老友。
肃然点头道:“在下愿以性命作保!”
接下来的空白,漫长到足以令人忘却时日。
太阳已然落了,苍穹之上唯余残月半轮、疏星几点。
“好,我知道了……天晚回程,多多保重……”说完这两句,洪行严便背过身,长立窗前再不言语。
萧路等了等。
多希望后面还能跟着些什么话,却终究什么都没有。
“文白兄……下次喝茶时,我带他来见你吧……”怀着一百二十分不甘心,萧路开口执意补上了结局。
回至军中,天色已晚。
简单跟秦淮交代过几句,萧路只身走回大帐,久坐灯下、一言不发。
其间秦川和冯异来问过几次,都被秦淮给打发走了。
自己则始终守在帐外,一夜未曾进去。
秦淮明白这种感觉,更品尝过这种滋味。
一开始是自己跟孟广,现在是萧路与洪行严,之后就该轮到秦川和储陈了。
从这点上看,他们当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第二日,孤月尚存、初阳未露,怎么看都不到开城门的时候。
前方斥候却一波波来报,安阳城六面大开、无人值守,不知端的为何。
秦川闻说,快步赶至帐内报告给萧路,一行人快马加鞭赶至安阳城下。
为表诚意,此次随行兵士并不算多,且各个收刀敛枪、轻声细语。
秦川的江下话,也再度派上用场。
劝慰起安阳军民,可谓事半功倍、卓有成效。
许是中州军本就名声在外,又许是洪行严一早便做了安排。
总之双方交接、两厢过渡,皆按部就班、有礼有节,根本没费什么功夫。
直到萧路自人群中辨出高福身影,一切才朝着既定的惋惜与遗憾发展下去。
“萧先生,这是我家老爷,让我带给您的信。”老管家双目含泪。
眼睁睁看着中州人,毫发无伤地踏进安阳地界儿,他心里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
“我家老爷还说,他神思倦怠,不便前来,还请萧先生原宥。”
老人几乎使出剜肉的劲儿,才控制住自己不再去看。
萧路整一整衣衫,双手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写。
就好像……就好像是块来不及篆刻的石碑……
恐惧瞬间袭遍萧路全身!
他撕扯着展开信函,不顾呛咳愈重,强撑精神往下看去。
衡竹贤弟敬启:
愚兄这厢先走一步,安阳百姓就托付给你了。
务必使老有所依、幼有所育,母不亡其子、子不失其父。
愚兄草莽之人、出身寒微,力无缚鸡、文无一用。
仰赖天恩、过蒙拔擢,奈何前不能匡扶社稷,后不能驱除奸佞,此一罪也。
安阳黎庶、男女老幼,总计上万余口,家家户户皆视愚兄为青天护命。
然吾一念之差,险将巾帼困于死境、须眉置于亡地,黄口戴孝、苍头披麻,此二罪也。
愚兄食朝廷之俸、享皇家之禄,却不战而降、闻风而败,实为忘本之豺狼、负义之虎豹。
开城归服、丧权失地,降志辱身、败坏国风,此三罪也。
似吾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之人,岂敢包羞忍耻、苟且偷安?
只盼天下大定、苍生沐雨,河清海晏、八方升平。
嘤吾鸣矣、求其友声,临渊不悔、死如之何。
兄文白绝笔。
“洪大人呢!!洪大人在哪儿!!!”呼喊化作咆哮,望头泼将上来。
话及出口,萧路还是控制住了。
他隐下那个称呼,是不想洪行严一番苦心,被解读成徇私念旧。
“老爷写、写完信,就没、没出过书斋……还特意吩咐不、不许任何人打扰……”高福吓傻了。
他虽不知信上说了什么,但看对面脸色也能觉出不对。
“糟了!!!”此时此刻,萧路什么都管不了。
他撒开步子,径直奔向太守名府。
要不是寇恂眼疾手快,拉上虎子等人,接下来的事儿还真不好收场。
就在萧路转身狂奔之际,不远处一座高楼上,洪行严正定定望着底下。
他看见中州官军收械而来,连马蹄声都放得很轻很慢。
他看见那年轻将军卸甲下马,一步一停劝说着什么。
恍惚间,洪行严好似听到了笑声,襟怀坦白、光明磊落。
他还看见那个中年人,举止风雅端庄,浑身没半点儿煞气。
洪行严猜到了,对方便是萧路想让自己见的人。
“衡竹啊……把安阳父老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
三尺白绫悬梁绕,一世忠忱与君报。
洪行严不想让满城百姓,跟着自己送死。
拱手而降又违背其做人准则,更辜负朝廷厚爱、陛下赏识。
是以在确认过大伙平安后,他以一己之身做了南夏王朝的守陵人。
魂魄自此徘徊三途川上,等待着他的恩主贤君。
太守府里扑了空,萧路不禁六神无主、腹热心煎。
亏得寇恂稳住局面,派人各处去寻,最终于高阁之内发现了洪行严。
“这样好,这样最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文白兄啊……”萧路叨念着,缓步踏上台阶。
泪水滴落,打湿阁中地板。
白绫散在风里,飘飘荡荡,仿佛昔年挚友正对着自己招手。
萧路低头,望向这莫名换上的素衣,原来心底深处,彼此早已默契了结局。
知音若此,夫复何求。
洪行严自缢之地,往后被唤作“悯忠楼”,以纪念这位竭诚尽义之士。
若干年过去,安阳城迎来另一位嗜书如命、爱民如子的年轻太守。
他的名字,叫田千敬。